三月春暖花开季节,严州府六县童生聚集在府城,争夺寥寥无几的生员名额。大宗师李士实了牌票,要两个县合为一场。
昨天先考过了寿昌和分水两县,然后今天便是府城建德和淳安。此时考场内一片肃静,大宗师高居台上,底下的考棚中,两县童生个个低头伏案,紧张的挥笔行文。
这么人拥挤在长桌、条凳上,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但有一颗花白色的算是颇为醒目。王塾师看看左右的同场童生,论岁数都是自己儿孙辈了,忍不住叹口气。
王塾师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参加院试了,第十八次还是第十九次?但年份却记得很清楚。从二十出头到如今,已经三十多年了。
一辈子的青春年华和积蓄都耗费在了科场上,但投入和收入不成比例,至今却一无所得。别人皓穷经,可被尊称一声饱学宿儒,可自己连门槛都没踏入,能称得上儒么?
年轻时候,每次考场便会紧张激动,还夹杂着期待和希望;进[][]入了壮年后,进考场的感觉就只剩下了麻木和漠然,仿佛与自己无关,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再往后,就很少参加了,钱,精力,心气通通没了。
王塾师一边握笔疾书,一边想着便宜女婿的嘱咐:“老泰山作了几十年文章,正所谓熟读唐诗三百,不会作诗也会吟了,熟练度应当不是问题。而且这么多年练习下来,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文章通顺肯定没问题。
所以到了考场中。你不要管文章好坏,尽管下笔去写。一定要快,最好能第一个交卷!”
这是什么缘故?王塾师不大懂。但既然女婿如此吩咐,他照做就是。
女婿嘱咐说只管快不用管质量么?想到这里,王塾师心态忽然放松了,那就随便写写。
不过王塾师现,心态放松后,一气呵成写出来的文章好像看着更顺眼了,不免又沾沾自喜的自我欣赏了一遍。
随即想起女婿强调交卷要越早越好,王塾师打个激灵,抬头扫视四周。还好别人还都在奋笔疾书,没有准备交试卷的。
王塾师便迅速收拾起试卷,起身前往大宗师那里交卷。院试条件简陋,考棚之类都是用木板钉起来的,只能遮挡左右视线防止互相抄袭而已,但前后光景还是能看通透。
王塾师走到前面时,大多数参考童生都已经注意到了,如此快就有人交卷,想不引起人注意都不行。
众人见到是这么老的童生。先是一愣,随后便都想起了近两日那个传闻——有淳安老童生与府城朱公子要比试。
朱公子座次比较靠前,距离大宗师不远,王塾师到台下交卷时。他真是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得那王老头髻蓬松,歪在脑后,仿佛随时要撑不住散开似的。另有几缕花白的丝不羁的荡漾在春风里。
身上青色的长衣十分破旧,而且前前后后衲了不知几个补丁。还有几个别有风味的破洞点缀在胸襟、衣袖等处。
朱公子眼睛瞪得很大,几乎忘了继续写自己的文章。
前天他不是没见过这姓王的老头。那时他虽然穿着很朴素,但起码一身也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望之也像是个老先生模样。
但今天他怎么就变成这幅模样了?这样子也就比路边乞丐强一点罢?连鞋子都变成草鞋了!
朱公子虽然有点蠢但还没蠢到家,当即已经意识到什么了。
大宗师李士实的注意力也完全被王塾师吸引过来了,忍不住放下手里书本,上下不停地打量着王塾师。他身边还有十几个随员、文书、差役、军士侍候,见状纷纷瞩目。
王塾师在下面感受到了大宗师的目光,心头又响起女婿的吩咐:“交卷时,步伐要缓慢,而且缓慢中带着微微的颤抖,不会颤抖就轻轻晃动身躯。
而且要注意表情,眉头要微微皱起,想象吃了黄连以后的苦样,最后把试卷递上去时,一定要叹一口气!”
女婿当时还说完成上面几个简单的动作就行,更高难度的要求就不指望他能办到了,比如什么泪水潸然、脸红气粗、深情凝望之类的。
本来第一个交卷的就很引人注目,更别说还是这幅模样的老头子,大宗师想不问几句都不可能。
这人的岁数,都快比自己大两轮了罢?李士实一边想道,一边问:“你是第几次考了?”
王塾师照着方应物教给的台词背诵道:“小民自从束起便读书,几十年来向学之心一日不怠,怎奈天意渺茫,至今虽是老朽之身,但却仍旧蹉跎岁月。私下做过一词云:
传来一纸魂销,顷刻秋风过了,旧侣新俦,半属兰堂蓬岛。升沈异数如其他,漫诩凌云才藻。忆挑灯,昨夜并头红蕊,赚人多少。
愧刘蒉策短,江淹才退,半百青衫泪绕。桂魄年华,只恐嫦娥渐老。清歌一曲,凭谁诉,惹得高堂烦恼。梦初回,窗外芭蕉夜雨,声声到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