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萧凡和小乞女手牵着手走进前堂时,陈四六的反应与外面的下人们一般无二。
“这……这是什么人?”陈四六瞪大了眼睛盯着小乞女。
小乞女不习惯的扭过脸,悄然退后两步,躲到了萧凡身后,但她的手一直不曾与他分开。
萧凡彬彬有礼的笑道:“岳父大人,这个小姑娘很可怜,孤苦伶仃的独自在外乞讨,您知道的,小婿是个善良上进而且热情正直的年轻人,所以……”
陈四六眼睛直了,傻傻的道:“……所以?”
“所以小婿就把她带回来了,既是一家人,同进一家门,岳父大人宅心仁厚,陈府又空房甚多,不知可否为她安排一间小小的屋子,遮风避雨便足够……”
陈四六看着二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怎么看怎么刺眼。——你萧凡拿我陈家当什么了?收容乞丐的和尚庙吗?还是广结善缘的慈善堂?
想是这样想,但这种想法陈四六是死活不敢说出来的。
“哈哈,既是贤婿大善心,当然没问题,我这就叫下人去安排。”陈四六违心的大笑。
萧凡感动极了,表情诚挚的道:“岳父大人,小婿今日才现,原来您是个好人……”
陈四六的笑声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嘎然而止,肥肿的老脸涨得通红,习惯性的捂住了胸口……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前堂后的山水屏风倩影一闪,陈莺儿那张满是哀怨的俏脸出现在萧凡眼前。
名义上的未婚夫竟带着一个美丽的小姑娘进了陈家的门,这么大的事她怎会不知道?她又怎能不亲自来看看?
美眸痴痴的停留在萧凡俊脸上许久,她的目光幽怨中带着恨意,又如春雨般缠绵。
就是这张俊脸,让她终夜哭湿了香枕,让她怨恨得咬碎了银牙,更让她在梦中几番挣扎叫喊哀求,却始终抓不住他那颗渐行渐远的心。在这个以夫为天的时代,留不住丈夫的女人,是耻辱的女人。
父母之言定下的亲事都靠不住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陈莺儿恨他的同时,也恨透了自己。同住一片屋檐下四年,为何自己没有早日现他的珍贵?为何要等到现在他光芒四射之时,才猛然察觉这块瑰宝的耀眼之处?为何自己的父亲这些年对他那般势利?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哀怨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到他和小女孩紧紧牵着的手上,陈莺儿哀怨的眼神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深的嫉妒。
他应该牵着的人是自己,而不是这个干瘦幼小的小姑娘!对一个女人来说,男人当着自己的面牵着另一个姑娘,——哪怕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那也是对她最严重的挑衅!毕竟,她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啊!
前堂内,四人分成四个角,相对而立,谁也没说话,但陈莺儿胸腔中的一股怨气冲天而起,将整个前堂充斥得满是阴冷之意。
前堂外,好奇而围观过来的陈府下人们越来越多,众人围得远远的,但都或羡或嫉的看着萧凡。陈四六一脸无奈之色,看看萧凡,又看看女儿,然后急得跺脚,又重重叹气。
小乞女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到似的,犹自牵着萧凡的手,好奇的四下张望。萧凡却仿佛没看到陈莺儿,只是扭过头,对小乞女暖暖的笑,笑容满是安慰。
沉默,像一柄杀人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怨尤的心,不但难受,而且难捱。
良久,陈莺儿开口,语气如同寒天里的冰珠,又如身处地狱般阴森,令人颤栗。久积的矛盾,像一颗微小的火星溅到了火药桶上,终于爆了。
“萧凡!你……好!你纵是拒婚,又何必用如此手段来羞辱我?你把我陈莺儿当成了什么?你把我陈家当成了什么?”陈莺儿盯着萧凡,娇躯微微颤抖,一双动人的美眸此时已充满了疯狂。
萧凡愕然道:“陈姑娘何出此言?我怎么羞辱你了?”
用力的指着小乞女,陈莺儿晶莹的泪珠儿缓缓滴落,但目光中的怨愤之色愈盛。
“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带着这个女子进我陈家的门,这不是羞辱是什么?萧凡,你纵不愿与陈家结亲,也不必如此过分的抽陈家的耳光吧?好好歹歹,陈家对你也有几年养育之恩,你便是如此报答陈家的恩情么?”
萧凡闻言一楞,然后苦笑道:“陈姑娘,你误会了,陈家待我不薄,我怎么可能羞辱你们?实在是因为……”
话未说完,陈莺儿便粗暴的打断了,她满面泪痕的尖声怒吼:“萧凡,我今日算是看清你了,你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一朝得志便猖狂!你是恩将仇报的恶人,栖上高枝便不顾往日情分!萧凡!萧凡!你这负心绝情的混蛋,终有一日你会有报应的!”
萧凡仍旧耐心的解释:“陈姑娘,你能不能冷静一下,听我解释?”
陈莺儿状若疯狂,歇斯底里尖声道:“你不必解释!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萧凡,嫌我年老貌丑你尽可直说,犯不着领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娃来炫耀!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你萧凡今日已辱我陈莺儿,何不效法白乐天,拿我去换新嫩蛾眉?如此亦可成全你萧公子风流美名,千古流芳!”
陈莺儿情绪越来越激动,话也越说越难听,萧凡终于失去了耐性,他俊脸阴沉,语气冰冷道:“陈姑娘,你过分了!”
陈莺儿美目圆睁,眼中布满疯狂的嫉妒之色,厉声道:“我过分?哈哈!萧凡,你吃我陈家的,用我陈家的,家父三番两次暗示你成亲,你却左右推搪,今日变本加厉,带这么个小狐媚子来我陈家羞辱我,萧凡,我陈家养你四年,你便是如此报答陈家么?”
萧凡紧紧闭嘴,他被陈莺儿的话深深刺痛了。寄人篱下原有不得已的苦衷,长久积累,苦衷渐渐变成了一道男人心口的伤疤,陈莺儿这句话,无情的将这道伤疤狠狠撕开了,萧凡感觉心头在流血,很痛很痛。
陈四六见状心知不妙,急忙站出来打圆场:“贤婿莫动气,事情可以解释的,这样吧,贤婿啊,你若不嫌我陈家粗鄙,不如今日便定个黄道吉日,与莺儿成亲,如此既消了莺儿的误会,也了了我与你父多年前约定的心愿,更平添了一桩喜事,如何?你们这桩亲事定了十几年,按说也早该完婚了……”
转头看了一眼怯怯又带着几分戒意的小乞女,陈四六小心翼翼的瞟了瞟女儿的脸色,又道:“贤婿啊,世间的可怜人太多,我们无法一一顾及,这样吧,你跟莺儿成亲,我给这个小姑娘十两银子,请她自谋生路,十两银子可是不少,足够对得起你这番善心了,今日之事,就此过去,如何?”
嘤嘤悲泣的陈莺儿哭声一顿,立马敛声屏气,她想亲耳听到萧凡的答案。
小乞女闻言眼神一黯,她知道,她还是给萧凡带来了麻烦,小手微微一挣,便欲挣开萧凡的手,她眸中泛起淡淡的泪光,但却紧紧抿着嘴唇,坚强的不让眼泪掉下。
谁知她怎么挣也挣不开萧凡的手,于是抬头望向他,萧凡正一脸温和的朝她笑,笑容比阳光更温暖,比磐石更坚定。
小乞女怔了怔,也回他一个微笑,她现在已知道,萧凡不会抛下她,这就够了。
抬起头,萧凡坦然迎向陈四六和陈莺儿的眼神,微微笑道:“陈世伯不必费心了,这个小姑娘从今以后便是我的责任,何处有我,何处便有她!”
轻轻的话语,却如同重鼓一般,狠狠敲击在陈家父女心头。
陈四六紧紧闭嘴,满面无奈。
陈莺儿娇躯一阵摇晃,俏脸渐渐变得惨白,她死死维持着最后一丝尊严:“爹爹不必再说什么成亲的话了,我陈家虽只是低贱的商户,可家有钱财万贯,良田千顷,数代不愁吃穿,何必去求一个农户出身的贫贱小子?离开了陈家,他算什么东西?萧凡,你若不知好歹,便独自收养这个小狐媚子吧,陈家少了你,照样生意兴隆!萧公子,你请便吧!”
话音甫落,陈莺儿眼中的悲意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冷,甚至还带着几分讥诮。
听到陈莺儿这句话,萧凡淡淡的笑了,陈家已不可留,陈莺儿已公然逐客了。女人的嫉妒足以使她丧失一切理智。
人家都已开口了,萧凡若再不走,未免太没骨气,一个男人寄人篱下已是丢人现眼,现在主人已逐客,若还赖着不走,仅剩的那一点点尊严恐怕会荡然无存。
萧凡别无所有,只剩下这么一点尊严了。
此刻他心中万分宁静,灵台一片空明,这种感觉就如同卸去了积压心头多年的一副重担,轻松得只想倒头好好睡一觉,消弭这许久以来心头压抑的沉重感。
松开小乞女牵着的手,萧凡郑重的整了整衣衫,然后朝陈四六长长一揖到地,道:“多谢陈世伯四年来衣食养育之恩,萧凡真心谢过。陈家守业不易,我为陈家解过一次危厄,盘活了醉仙楼,知县和县丞之争时为陈家争取了利益,萧凡不敢邀功,仅以此三件事,聊报陈家予我之恩情,陈世伯,我萧凡来得干净,走也走得干净,恩怨就此扯平了吧。萧陈两家婚事就此作罢,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萧凡别过,世伯保重!”
一番话铿锵得力,掷地有声,前堂内外众人被他凛然不凡的气度深深震撼,半晌无人出声。
萧凡向陈家父女露出最后一抹微笑,然后牵起小乞女的手,转身便向陈府大门外走去,步伐坚定,神态从容。
陈莺儿眼中清冷依旧,她死死咬住下唇,一丝艳红夺目的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双目中哀怨与绝望飞快闪动交替,泉涌般的泪水模糊了美眸,盯着萧凡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最后又化作极度的怨毒嫉恨。
死死攥紧了拳头,尖利的指甲划破掌心,仍不能稍解心头痛楚于万一,她很想开口留下他,然后告诉他,刚才那番绝情伤人的话并非她的本意,可是她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水已倾盆如何收?箭已离弦如何回?
萧凡的身影消失在大门的前一刻,陈莺儿流着泪,朝着他的背影忽然嘶声尖叫:“萧凡,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大门处光线一闪,已不见了萧凡的身影,远远的,豪迈的笑声飘荡而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嵩人……”
桎梏尽去,天高海阔,大明的锦绣画卷,今日起便在萧凡眼前徐徐展开!
人已远,声已远,陈府前堂外,众人仍旧呆呆站立,良久无言。
沉默许久,陈四六迷茫问道:“他最后说了句什么话?”
陈莺儿目光仍怨毒的盯着大门处,但语气却平静得可怕:“唐朝天宝元年,玄宗下诏,召诗仙李白入京,李白意气风,遂作此诗,以畅生平之志。”
陈四六恍然点头,神色间却怅然若失,随即又浮上深深的愁色,萧凡走了,陈家怎么办?
前堂山水屏风后,抱琴柔弱的娇躯怯怯探出头来,依恋的望着大门,美眸中亦满是伤痛的泪珠儿。
陈莺儿咬了咬牙,狠狠一抹泪水,俏脸浮上刚强之色,她面朝陈府下人,凄然厉声道:“你们都看见了,今日是萧凡负我,非我负他!我今日受此大辱,心中之痛,犹如千刀万剐,此生绝不敢忘!我陈莺儿对天誓,今生必雪此辱,以消我心头之恨!”
怨毒的声音,如同九幽地府传出的诅咒,在鸦雀无声的前堂,悠悠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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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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