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流着我的血的孩子终于被抱走了,我的心瞬间变得支离破碎,痛楚难耐,整个人也迅速憔悴下去,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那个柔弱的新生命,多少次,凭栏远望,希望看见那个小小的襁褓,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只看见一片空茫。
我几乎是没日没夜地等候在窗前,盼着那不可能发生的奇迹,极力忽视心口的绞痛,世上有一种极致的爱,是必须远离你,靠近了就会灼伤你,我喃喃自语,“天熠,你不要怪娘,天底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娘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颤抖地摸出那个放在我枕边的小小拨浪鼓,茫然地摇着它,仿佛孩子还在我肚子里面,拨浪鼓发出清脆的声音,那么美妙,简直是世上最动听的天籁之音,我闭上眼睛,任由眼眸潸然。
不知道哭了多少回,无数次夜里梦醒的时候,发现眼泪早已经流干,只有我干涸的眼睛,望着空洞的屋顶发呆。
忽然,仿佛有来自天际的婴儿啼哭声,隐隐约约传来,我疯狂地从床上爬起来,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赤脚奔向外面,“是天熠回来了,我的天熠回来了…”
阿卉被惊醒了,可她根本拉不住一个疯狂的母亲,我也不知道,一个刚刚生产不久的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我甩开她,疯了一样地打开门,看向那个我每天都在凝望的方向,却没有我r思夜想的孩子,只有夜色中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尖,还有点缀夜空的几点黯淡星光,和一闪而过的流星划破夜空。
我不相信是自己的幻觉,只能紧紧抓住门框,身体却无力地垂下,再也忍不住满腹哀恸,失声痛哭。
阿卉跪在我身后,泣不成声,“娘娘,小公子已经被王妃带走了,你的身体不能吹风…”
我孑然的身影伫立在月光下,黯然神伤,不知道过了多久,寂寞转身,木然地回到床上,学会一点点地接受那个悲伤而残忍的事实,那个每天在我身体里胎动的孩子已经离开我了,无论我有多不甘心,有多痛苦,都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那些曾经让我的生命燃起深深悸动的新奇和感动都已经消失了,如断了线的风筝,戛然而止,可我还在这里日日守望一个根本无望的可能?
我满心悲伤,再次拿起了那个拨浪鼓,为了不让自己心软,我让若岚带走了所有孩子的东西,不愿留下一丝一毫能激起我悲伤的东西,只有这个拨浪鼓是我给自己唯一的念想。
拨浪鼓的清脆响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唯有明月寒光,陪着我的孤寂和萧瑟,我贪婪地想再看孩子一眼,看一眼他粉妆玉琢的脸颊,和他小小的身体。
这一刻,我忽然就理解了父亲,在那样杀机森然的时刻,他费尽心思保我周全,只为一线生机,为人父母之心,此刻,我终于感同身受。
我的生命如此孤苦凄冷,所有的温暖与希望都是孩子带给我的,如今他走了,我生命的桥梁,遽然断裂,仿佛听到了世界毁灭的声音,只觉得周身凉透,听不到自己的呼吸。
那些破碎的记忆一日又一日地折磨得我痛苦不堪,我强迫自己接受他的离开,忘记他的存在,甚至催眠自己,我从来就没有过孩子,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只有活在我自欺欺人的骗局中,才能从痛苦不堪的泥沼中解脱出来。
阿卉见我r复一日的消沉下去,心疼不已,哭着求我,“娘娘,淮南王妃是个好母亲,一定会对小公子很好很好的,你就别苦着自己了…”
我想哭的时候,却笑了出来,是啊,若岚一定会是个好母亲,孩子交到她手中,比任何人都要可靠,我确实应该放下的。
我长叹一声,那些留在我旧时光中的伤口,一碰就疼,能不碰就不碰吧,可恍惚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张让张漂亮婴儿的脸,两行清泪再次滑落,佛说,人生多苦,如今我体会得淋漓尽致。
孩子和我已经相隔两地,距离遥遥,我强迫自己将悲伤深藏心底,淮南王又来看了我一次,告诉我天熠很好,若岚对他爱如珍宝,他甚至告诉我,他决定请求皇上封天熠为淮南王府世子。
天熠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却得到了他能给予的最高荣耀,换了别人,早已经感动得泪流满面,可我没有,我的心早已经被孤寂封锁,我只是波澜不惊地看着他,连一个谢意的笑容都没有。
他不会明白我心底深处的波涛惊骇,但他知晓我淡然的秉性,而且他也不是为了我的感激,只是为了让我在这个远离尘世喧嚣的地方安心。
他还告诉我,太后见若岚诞下孩子,十分欢喜,不等孩子满月,就亲赴淮南王府看望,对仙童般粉妆玉琢的小天熠爱不释手。
我已经习惯用笑容来掩盖悲伤,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底再次涌起报复的强烈快意。
他甚至还补充了一句,“母后是真的很喜欢天熠,当年皇长子出生,也没见她这么开心过,赏赐的礼物完全不输皇长子的排场。”
我依然冷笑,太后你怎么也不会想到你那么疼爱的孙子竟然是我亲生的吧?
他为我带来我最想知道却最不愿去触碰的天熠的消息,看着我再次回到苍白的脸颊,目光充满怜惜,“天熠很好,你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我置若罔闻,这里的世界,一片清明澄澈,就像我为儿子刻意营造的人生,这方小院,被我打理得四季如春,此时,花瓣如雨,落英缤纷,洒下满园落寞,徒添几分梦幻而真实的美。
我浅浅起身,抚笛轻吟,淮南王显然想不到这个时候,我还会有此雅兴,他眼神迷醉,有浓浓惊喜,还有深沉与柔情。
或许我吹过很多次长笛,但唯有这一次,只为他,这个风花雪月的男子,他心中是明白的。
临走的时候,他平静地告诉我,容妃有了身孕,我知道他的意思,太后不是说必须要宫中妃嫔传出喜讯,才能准允我回宫吗?
如果皇上没有忘记我的话,我就该回宫了,以后我们想要这样见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所以他才这般留恋不舍。
看着他惆怅的眼神,无比留恋这世外桃源的时光,我微微一笑,以前怕皇上召我回宫,是担心他发现孩子,如今我孑然一身,在哪里都一样,而且,我也应该回去了,宫里还有我刻骨的仇人。
他何时走的,我还是不知道,我和他永远都是陌路人,注定不会重合。
在一个暖阳熏得人昏昏欲睡的日子,晨安寺有了建寺以来最隆重的盛事,皇上居然亲临晨安寺接一个罪妃回宫。
那天,住持师太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我的院子里,脸上写满谦卑讨好的笑容,“恭喜娘娘,娘娘大喜啊,皇上来接您了。”
皇上来了?我正在剪花,蓦然听到这个消息,手一抖,瞬间将那嫩茎剪得干干净净,彻底没了生机。
见我这样失神,住持师太以为我是欣喜过度,恭维道:“娘娘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娘娘是贵人,这不,可让我说着了…”
我根本没理她,只是定定看着眼前枝叶婆娑,她仍是喋喋不休地说着,皇上亲临带来的金光华耀,连方外之人都不能免俗,我知道,我云水相依鸿雁在月的日子结束了。
耳边依旧聒噪,可我无动于衷,我有想过皇上吗?当然是有的,只是所有的甜蜜最后都消失在光阴蹉跎之中,消逝在黑暗罪恶之中,那些铭心刻骨的仇恨,不是我不想忘,而是根本就忘不掉,已经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外面响起田学禄尖锐的声音,“皇上驾到。”煊赫的仪仗,华盖如云,侍卫如林,我精心营造的方外之地变得车水马龙,拥挤不堪。
住持师太急忙匍匐在地,“贫尼参见皇上。”
晨安寺一瞬间沸腾起来,但下一瞬间,再次归于沉寂,四周忽然鸦雀无声,屏气凝神。
只有我没动,我仍是静静坐着,看着那记忆深处的明黄男子向我缓缓走来,事隔半载,再次重逢,恍然如梦,我心中忽然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恐惧。
皇上见我在一束月见草旁边的身影,脸上绽开一个温暖的笑意,他还是他,但我已经不是我。
他英俊的容貌挺拔的体态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我庆幸,我儿子脸上,并未有他太多的影子,这是不是上天给我的最好慰藉?
我朝他莞尔一笑,他忽然加快脚步,疾步向我走来,下一瞬间,一双有力的臂膀已经抱紧我瘦弱的身体。
熟悉的龙涎香气息扑面而来,原来有些人,有些事,不管相隔多远,相隔多久,再见面的时候,依然熟悉如昔。
他抱着我,那样紧,低喃道:“映月,你还在,真好。”
我几乎不能呼吸,他不知道,虽然只有半载,可对我来说,已经经历了无数个轮回。
他抬手,抚摸我的脸颊,喃喃道:“你受苦了。”看着跪在一旁的住持师太,忽然冷脸道:“朕的爱妃是来这里修行的,不是来服役的,你们到底是怎么伺候的?”
住持师太听出皇上话语中的杀意,吓得魂飞魄散,“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算了。”我第一次开口竟然是这样一句话,“师太待我很好,我并没有受苦。”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替一个外人求情?或许是儿子让我的心变得怜悯而慈悲?
皇上见我开口说话,眼中浮现惊喜光芒,挥了挥手,“罢了,你们都下去。”
其他人都悄然退下,庭院里只剩下我和他,他抬起我的脸颊,眼眸中荡漾着能融化任何女人的深情,忽然猝不及防地吻了下来,“朕好想你…”
往事如烟,人生如梦,泪珠从我脸上滑落,情到极致,想要的无非是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给得起,可我要不起,最悲哀的是,不但要不起,还不能说,人说,最大的痛苦是根本无法诉说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朕来晚了……”在我的小床上,热烈缠绵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低喃,与我十指相缠,似乎是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只为触摸我的存在。
……
他沉醉地亲吻我的脸颊,红唇,双肩…… 耳边情话萦绕,“望穿秋水,望断天涯,朕终于再次见到你了。”
我蓦然发现,这个时候,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些不能言说的悲伤将我包围得完全透不过气来,让我近乎绝望,那些不能触碰的伤疤刺得我血肉模糊,在他怀中,我终于失声痛哭。
见我从未有过的失控和失态,一国天子竟然慌乱起来,将我抱得更紧,“对不起,是朕没有保护好你,朕答应你,以后永远都不会让你再离开朕的身边。”
恍惚中,那些冰冷的世仇忽然再次汹涌而起,父亲,母亲,哥哥,姐姐,那些我从未见过却觉得异常亲切的脸庞浮现眼前,仿佛他们一直在我身边陪伴着我,从未离开,我心口某一处开始结痂,这位世上最尊贵的君王就睡在我身边,我能将一把匕首插进他毫不设防的胸口,让一切从此结束吗?
想着想着,我的身体都颤抖起来,就算我杀了他,一切也不会结束。
……
他并没有马上起驾回宫,而是在我的院子里住了下来,说要好好补偿我这半年的苦难。
白天,陪我一起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夜里,陪我看流星追月,一地清辉,与我百般缠绵,柔情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