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这是我制定的新计划，您经验丰富,可以帮我指正下有什么欠缺吗？”

刘明珠露出标准八颗牙的微笑,微微鞠躬，双手把文件夹递给局长。其实她这态度还是很尊敬的,如果忽略她在停职期间，以及把坐在一旁的顾主任当空气之外。

局长一时有些为难，作为一个领导,他的形象一直是宽和且体恤下属的。实际上,几十年来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昨天他也去了八宝山，亲自送了刘老爷子最后一程。

如今才一天过去,如果他贸然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刘明珠再往外一说。那圈子里的人会怎么看他,这么多年积累起来的好名声往哪儿搁。

爱惜羽毛的局长沉默了，心中有点恼恨，这刘明珠怎么如此不知所谓？明明说的那么明白，她非要把双方逼到这种进退两难的地步。

顾主任咳嗽一声，刘明珠却没反应，反倒是走上前一步要打开文件夹。

局长希冀的看向顾主任，他不能说话，但现在有人能啊。目光转向办公室里的沙发，他朝顾主任点点头。心中暗道，还是小顾这样的人用起来方便，人家多懂眉眼行事，而且工作能力也强。

两人达成了一致，顾主任干脆站了起来。

“刘主任，你忙完啦？”

这下刘明珠总算是注意到了，办公室里还有这么个大活人在。对于顾国岭，她是不屑的，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罢了。不仅不屑，她还有着一丝愤恨。她可没忘记。五年前接替她职位的，正是眼前的人。

但是在局长面前，她必须得表现的很完美。刘明珠鼻端笑起深深的法令纹，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自从回到京城，特意去新烫的羊毛卷，由于这段时间的疏于打理，而略显干枯。

“顾主任大忙人，看我这眼神，现在才看见你。”

刘明珠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她不知道，她脸上的笑容实在是假极了。对面的两人都是老狐狸，哪能看不出这一点。

顾主任微微一笑，“刘主任才是忙人，既然你来了，有件事也该交给你了。”

局长眼中的满意之色更盛，刘明珠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与顾国岭平日没什么交情，现在能有什么好事？

顾主任从黑皮沙发上拿起公文包，取出了一个同样的文件袋。只不过刘明珠那个边上的标签是黄色的，而他的则是绿色。

“局长，借您这宝地一用。”

局长一副丝毫不知情的模样，“什么宝地不宝地的，你们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就说。”

顾主任拿出一沓资料，把她交给柳明珠。

“不久前，我们电视台出现的重大失误。事发之后，领导把调查以及善后之事交给了我。经过了几天的努力，我们已经与受害人，也就是福乐公司的董事长林建军先生取得了联络。

他接受了电视台的道歉，并且表示不会追究此事。”

刘明珠点点头，那乡巴佬还知道点进退。电视台可是国家机关，他一个农民还敢来叫板，不要活了是吧？

“局长，这事的确是我的一时疏忽。不过我觉得，咱们的新闻，也算是帮他打开了知名度。这事顾主任确实处理得很好。”

此话一出，办公室中的另外两人面面相觑。他们身居高位，偶尔无意间也会以势压人，但这种神逻辑还真是第一次听到。这又不是封建时代了，皇帝要砍人头，还要那家人跪地高呼谢主隆恩。

局长摇摇头，幸好那年刘明珠做出了事被调去了革命老区。不然真让她坐上副台长的位置，那广电一定会沦为体系内的笑柄。他突然有些理解刘老爷子，为什么这么多年，明明有那份能量，就是不让她升上去。

顾主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谢谢刘主任的肯定，只是现在还差最后一点，就可以做好了。此事本不是我该管的，刘主任的工作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所以局长我想，这事就交给她处理，您看可以么？”

“小顾啊，你可是前后跑了好几天了。”

局长一脸惋惜，刘明珠却被顾主任一堆高帽子，捧得有些飘飘然。这不就是摘桃子的好机会？看顾主任还挺识相的，她就暂且不计较过往的那些事了。

“局长、顾主任，我一定会做好这件事的！”

刘明珠斩钉截铁的说道，顺后翻到文件的最后一页，然后满脸的不可置信。白纸黑字，顾主任方正的楷书清清楚楚的写着：

“林建军董事长，要求主要责任人刘明珠亲自赔礼道歉。并且强调，因为刘明珠多次失职，愿组织给予其该有的、公正的处分！”

“局长，这是什么意思？他一个外人，怎么能插手咱们广电的事情！”

局长双手摊开，“明珠啊，刘老爷子刚去世，我们都很痛心。你精神可能有点不好，而且你岁数也到了。昨晚我也与党委书记他们沟通过了。我们决定，你还是内退吧。”

“什么？局长，我今年才四十岁啊，怎么可以内退！”

刘明珠双手巴在办公桌上，直直的盯着面前的局长，用有些尖锐的声音疑惑的问道。

“明珠，大家都这么熟了……”

凡是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局长最终是没说出这句话，他今年已经五十了。不出意外，没几年他就会退休。到了他这个年纪，人总是会容易心软。

可惜，刘明珠还是让他失望了。

“大家都是熟人，局长，我爹尸骨未寒，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顾主任在旁边劝着，“刘主任，你就别再难为……”

“姓顾的，你算老几，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哦，我知道了，我下去了你就好上台了！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升上去，你晚上睡觉能安稳么？”

泼妇骂街的方式，直接让两人招架不住。顾主任退到一旁，的确刘明珠下去了，他就能上来了。但他自认这么多年来，与人为善工作踏实认真。出去采访，他从不让老乡掏钱请客吃饭。刘明珠收人红包，给女儿买意大利手工皮鞋的时候，他的儿子还穿着十几块钱一双的回力球鞋。

他做了那么多，这所有的事，不是刘明珠一句话都可以磨灭的。虽然他也用了些手段，但身处社会，谁不多长几个心眼？他觉得自己升职是应该的，因为这些年，他真的是全心投入了这份工作，他热爱广电事业！

“局长，我真不方便说什么了。”

局长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珠，你先停一停。这些事是大家决定的，与小顾真的没太多关系。”

刘明珠眼睛一红，“我去找杨书记，他一定会为我做主的。”

局长终于彻底失望了，他想给刘明珠留点面子。但最后，她非要闹到这一步。把电话推到她面前，“你打吧，党委和公会那边的内线，你应该都知道。”

广电的党委书记和工会主席，是刘老爷子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刘明珠信心满满，拨通了电话。

没过一分钟，两个微微发福的人就走了进来。看到满地的狼藉，两人眼中的那点愧疚迅速不见。刘老爷子当年是帮过他们，但反过来他们也巩固了刘家的地位。而且给刘明珠擦了这么多年的屁股，他们也都厌烦了。

“杨叔叔，你看下这个。我爹还没过头七，他们就这么逼我。”

皮肤黝黑的正是党委书记，扫了眼纸上的内容，正是昨天局长跟他通过气的。想起前几天冯家许下的条件，刘老爷子已经走了，他们是该找个新的靠山了。

至于刘明珠，女人从政本来就路难走。他们不歧视女性，但刘明珠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没必要把精力浪费在她身上。而且这么多年了，似乎她还没看清楚形势。对他们吆三喝四，命令式的口气，真是让人受够了。

弥勒佛似得笑着，他拍了拍刘明珠的肩膀。

“明珠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给你说。我们都知道，你是个有大才干的人。这么多年看到你郁郁不得志，一直发挥不出自己的才能，我们也很痛心。老吕，你说是不是？”

公会吕主席接过话茬，“的确是这样，明珠是个有大才的人。我觉得她的眼光，比咱们台里任何人都要高。”

刘明珠感激的看了两人一眼，回过头来看着顾国岭，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看吧，党委书记和工会主席都向着我说话，局长又能怎么样？还好她还知道惹不起局长，所以态度才稍微收敛了点。

拿起那份文件，她伸手就要投入碎纸机，胳膊却被人抓住了。

“明珠，先别……别激动，我们都知道，让你去道歉委屈你了。但这真的是我们能想到，对大家最好的办法。”

吕主席也点头附和，“国家广电就是这种机制，确实比较容易埋没一部分特殊人才。明珠啊，我们给你提供了这个机会。放心，你的工资一点都不会少。从今以后，你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对了，你不是一直对服装很有研究么？指不定过不了多久，大家可以看到你出现在米兰时装周。”

没有什么比被捧在天上，然后一下子跌落下去更惨了。前一秒刘明珠还飘飘然，到现在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杨书记、吕主席，你们这……也是要叫我……走？”

半响她才吐出这句话，最后一个“走”字，她说的格外轻。说完后，她满脸希冀的看着两人，期待他们说出否定的答案。

“明珠，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只是不想让你拘束着，你现在还有余力，是该去视线自己梦想的时候。”

刘明珠终于死心了，这两个白眼狼。当年要不是爹，他们能坐上这么高的位置？果然是人走入茶凉，世态炎凉。昨夜忙到两点，今早五点就起来了，刘明珠本来就缺乏睡眠。

连番打击下，她整个人有些癫狂。

“你们，做人怎么能这样呢？”

吕主席虽然白白净净的，但他却是个暴脾气，不然也不会被安排在公会这样的清水衙门。

“明珠，话可不能这么说。做人总是互相帮助的，这些年我们可帮过你不少。”

刘明珠双手护住耳朵，尖利的声音刺激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你们帮过我什么，那点小事我爹动一根手指头就能搞定。今天不帮我，改天你们落难的时候，也会这样的。”

吕主席火冒三丈，“行了，我们这庙小，容不得你这尊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