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在明代还略显新颖,问的是社会总财富究竟有没有定数,究竟是越来越多,还是定额分配。按照传统的儒家观点,天下财富总是有数的,所以君王取多了,庶民就少了,大夫拿多了,下层就没了,但是崇祯皇帝似乎模模糊糊觉得那里有些不对,但是他薄弱的经济学知识又不足以支持他的深入思考,所以他皱眉思考了一会,没有所得,只是将目光投向柳旭:“我想了半天,觉得这天下的财富又有数,又没数,说有数,是因为税收重了自然小民受损,但是若是财富有数,为何这物价一直上涨?”
“陛下说得好!”柳旭先拍了皇帝一记马屁,随后说道:“天下财富无数,这是必然的!为何?这财货本就能自行滋生,学生家中有些家产,还做过放贷生意,譬如有人借了臣十两银子,他拿去做买卖,一年之后赚了二十两,到时候还给学生十三两,他自己还落下十七两!这是经商之利,而农民耕种、工匠制作、渔夫打鱼,也都是不断滋生,可见从个人角度,这财富是增长的——这个东西,学生叫他微观经济学。而农夫、商人、工匠这种实际生产粮食、财富、工具器物的,就是生产者;军人、学者、僧道这种不事生产的,就是非生产者!从宏观来看,三皇五帝时代,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人口稀疏,汉朝人口巅峰不过是四千万人,而我大明今日至少有二万万人口,若是财货不能增长,哪里来的财物给他们使用,哪里有衣服给他们遮体,哪里有金银供他们周转?所以说,这财货必然是增长的!”
“先生说得好,说得好!”皇帝连连点头,随即说道:“可是这又如何解释税收问题呢?”
“这个好说!譬如今日我收十一税,每十两银子取一两,只要百姓收入超过一两,就能剩下财物供养自己家人,若是剩下的财物足够,就能用来积攒,若是做生意的拿剩下的多买货物,工匠拿来多开工坊,农夫用来多买耕牛,农妇拿来多买织机,这收入就更加高了——这就叫做扩大再生产!若是时间久了,积累越来越多,自然收入越来越高,社会财富自然越来越多,这就是良性循环!”
“而税收的弊病在于,若是税收太高,农夫、商人、工匠交了税之后,剩下的钱不够养活自己和家人,又谈何扩大再生产?到时候说不得为了完税要卖儿卖女,卖房卖地,而这越卖生产越少,朝廷税收也就越少,自然是恶性循环!”
“既然如此,那为何我大明收入越来越低呢?朝廷税收并不算重,应该能给农民商人留下足够金钱,这却如何解释?”
柳旭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心说这自然是你祖宗朱元璋不懂经济学,把好好一个大明朝弄成了小农帝国,没有统一的中央银行,缺乏后勤财政统筹管理不说,还没有数量管理意识,连宋朝都大大不如——而偏偏这样的小农帝国赶上了海贸大爆发和工业革命时代,能不出乱子嘛!
不过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问题的症结不在于朝廷收多了,而在于士大夫缙绅们太贪了。但是柳旭眼下还不能和士大夫缙绅翻脸,所以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就颇费思量了。
“先生,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吗?”崇祯皇帝有些奇怪地询问。
“皇上,并非不好回答,而是不能回答!”柳旭一字一句地说。
“为何不能回答?”
“皇上欲富国乎?欲平安无恙乎?”柳旭抬起眼来,直视着崇祯的眼睛,高声叫道。
“放肆!”王承恩被柳旭的行为吓得魂飞魄散,他生怕崇祯一怒之下把柳旭拉出去砍了,先下手为强,跪下说道:“柳旭君前失仪,当处以廷杖之刑!”
柳旭没有说话,他直视着皇帝的眼睛,试图从这个悲剧的少年天子眼睛中看出一些端倪来,但是后者虽然年轻,却已经有了一些城府了,他的眸子深沉如深井,让柳旭看不出任何表情。
平台上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柳旭不说话,皇帝不说话,太监们跪在地上也不说话,所以世界都好像沉寂了一般。
柳旭不急着说话,他是不可能被砍头的,他若是挨了板子,只怕名声还要更高一层,所以他只是昂着头看着皇帝,一言不发。
皇帝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似乎在他并不算长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这让他除了感觉被冒犯之外还有一种惊讶的感觉。少年天子沉默了一会,终于说话了:“王伴伴起来,朕不究他君前失仪之罪。”说着,他又看着柳旭,慢慢说:“先生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柳旭哈哈大笑三声:“敢问皇上,这天下财富,究竟在谁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