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接掌雍城宫防以后,大郑宫就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他能管好雍城三十六所别宫,自然也能管好一座城,我想着让他来给你分点忧。你不能事事都靠吕不韦啊,咱们得有自己的人!”
“前朝的事儿子无能为力,母亲还是去跟相邦说吧。”
“你不能总是这样,你十三岁的时候不懂事可以,你二十岁了不能还这么窝囊啊!”
“二十岁窝囊怎么了?”秦王笑:“母亲三十七岁不也一样糊涂吗?!”
“我糊涂?我大老远从雍城回来跟你说点掏心窝子话,你说我糊涂?我以前是糊涂,把你交给吕不韦就不管了,现在我明白过来了,吕不韦是借你的名弄权啊!儿啊,娘不能让你被他利用啊!”
“这话是母亲宫中那位……那位内侍嫪毐说的吧。”
“是啊,要不是他,我现在还感激吕不韦的大恩大德呢!”
秦王心痛,母亲不仅好男色,还好愚蠢。
他不想与母亲多纠缠甩袖要走,母亲再度拦住:“这件事你管不了,阿奴你总该管吧!”
秦王不想再见母亲,也一并不想见母亲身边的人,哪怕那个女孩已经生下了他的孩子。
“我就不信你对阿奴就没一点情意?你们小时候多好!”
“她为你死过多少回?!你不管她,也不管你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站住!”
“你站住!”
母亲的呼唤没有停住儿子的步,儿子大步流星消失在竹道深处。
侍女猗竹抱着清河公主在竹下散凉,见得秦王便欠身行礼唤了一声“王上”。
怀里的小东西见得他,卯足吃奶的劲蹦出响亮一声喊。
“皇——”
“父王”二字拖成一个“皇”,不过无碍,只须知她到人间唤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他抱过来用胡茬扎她,她也不躲就用胖乎乎的胳膊抱着那青茬脸一顿乱蹭。
那一夜,一道彗星从空中闪过,秦王抱着这个孩子在竹林里坐到半夜。
她依旧只会重复那一个“皇”字。
王不成王,何以成皇?
星汉西流去,天地久失语,无人处最好洒落不平绪。
她伏在宽阔的胸膛安然睡去,一滴泪滑过青须渐茂的脸庞落上她眼角。
不知是他哭过,还是她哭了。
第二日宫中流传说是秦王废了,废在一个女人手里。
宠女人就算了,还替女人养孩子,不管亲生女儿死活却把别人的野种当宝贝。
宠女人她姐姐的孩子也就算了,连女人的亲戚都养着,他怎么不把人全家都养了呀!
后来宫人们现,秦王真的养了女人全家,卫君能有野王食邑全是秦王仁慈。
天哪,秦王是真废了!那女人真是狐狸,成日把秦王拴在苕华宫里。
秦王在苕华宫里干什么呢?练剑。
白虹呼啸,寒光催,草伏鸟落树折尘飞扬。
刚养出新芽的紫藤被削得七零八落,老人家心都在滴血。
秦王拉着老先生说请多指教,老人抽搐着嘴角把蒙毅那孩子打得满地找牙才算解气。
秦王扶起蒙毅,看他鼻青脸肿,好心疼。
“先生,怎么总是跟他过不去?他又没惹你,你有气该朝我撒呀!”
“我找你撒了气,他不一样得跟我过不去,这小子能见得了你吃亏?!”
彗星凌空,将星陨落,秦国这一年逝去了一位重臣,就是蒙毅的祖父——蒙骜。
祖父过世,蒙毅悲伤至极,被一糟老头子欺负太憋屈,一挥剑又扑了上去。
秦王遮住眼没好意思看,直到蒙毅又摔回来,赶紧挡到孩子面前。
“先生消消气,寡人折了先生的花,赔先生一局棋怎样?”
鲁仲连白了秦王一眼:真会做买卖。
三局棋,年轻的王一局都没赢。
“看来,无路可走了?”
“有。”
“请先生明示。”
“等。”
“等?”秦王摇头:“寡人等不起。也不能等。”
昭襄先王等了三十六年才从宣太后手中收回王权,三十六年,太长了!
三十六年以后秦王五十六,且不说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就算活到了,还要权干什么,陪葬吗?!
“敢问先生,寡人方才,败在何处?”
“双拳难敌四手。”
秦王把棋子全部收了,放一颗白子在棋局中央,东南西北开始落黑子。
正北华阳太后、昌平君、昌文君、楚姬,四颗。
正东夏太后、成蛟、成蛟他娘、郑姬,四颗。
正西王太后、嫪毐、殷奴,三颗。
最后——
“相邦——仲父——吕不韦!门客三千,家僮上万,权倾朝野,声震诸侯。编纂了一部吕氏春秋,他还要功传千秋名留万世呢!”
一把黑子哗啦啦全扔上去,孤零零的白子隐没在下不见天日。
“先生你且说,寡人得几个拳头才能敌得过这么多只手?”
“不是还有两年就亲政了吗?慢慢来。”
“有人不想看到寡人亲政,还有人不想寡人活到亲政。”
此话,不是危言耸听。
琰儿的苕华宫,是秦王唯一的避风港。
渔家翁确实觉得这个王挺可怜,可……同情秦王是此时心情,嫌弃秦国却是毕生执念。
“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很年轻也没到过秦国,如今历经沧桑到此一游却难免心绪复杂。
这个年轻人有担当、有魄力、有血性,可他是秦王,秦人是要屠进中原的呀!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昧了良心来帮虎狼之国的君主,养虎必将为患啊!
“敢问秦王之志?”
“扫六合,取天下。”
“以百万性命为代价?”
“非战不能止战。”
“以战止战,杀鸡取卵?”
“无大痛,无大宁。”
“痛则痛矣,宁能宁乎?!”
“能!”他眼里闪着光芒,如鹰如狼:“寡人心愿:天下无战,万世长安!”
“万世长安……”
鲁仲连反复咀嚼这四个字,这也是缭的心愿,又何尝不是天下人的心愿?
“十岁之前,朕流落民间,战之罪深烙魂骨。当此之时,荡涤战祸扫清宇内,舍我其谁?!”
老人默然,武力兼并为他不齿,可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遁世,是淡泊名利,也是逃避苦难。
千里驹能医得一片疮,救得一场难,可天下处处都是伤口,所以只好不见。
天下归一。
天下真能归一?
风起萧墙,疏竹声声,中庶子蒙嘉来报:夏太后,垂危。
祖母?!
秦王匆匆离去,衣袂生风,撞落廊前一树花。
落红飞入棋中,衬得那一团凌乱的黑子晦暗不堪。
老人一颗一颗拾起来,拾得认真而仔细。
他先撤去了成蟜那枚棋子,又把华阳太后换成了白子。
于天下而言,秦最强;可秦川之内,王最弱。
这是老人说服自己的理由,锄强扶弱,对呢,是在扶弱呢。
这是秦王政七年。
此后三年,秦廷内外,风不停,雨亦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