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从嫪毐心底芽,蔓延到大郑宫,最后肆虐了整个雍城。
雍城,历十九位国主,二百九十四年国之心脏,秦国祖辈基业所在。
旧日国都,今日别宫,嫪毐六年经营之后,雍城已换了新的气象。
雍城人以及戍守县卒知晓大郑宫里住着当朝太后,太后的儿子就是他们的王。
太后的亲信拿着矫制的太后玺和王玺告诉他们:有奸臣要对太后和秦王不利!
淳朴善良的百姓和勇敢威武的兵士纷纷拿起武器要冲进蕲年宫营救秦王。
第一拨人开始冲杀,地里干活的农人问怎么了,有人高声回答:“王上有危险,救王上去!”
可不得了,王上有危险呢!赶紧扛起锄头跟着一块冲!
哎呀!坏人把门封了呢,敢情是把咱王上关在里面了呢!咱流血不打紧,得开门把王上救出来!
嫪毐门客、低等县卒与糊涂百姓组成的叛军撞开蕲年宫大门,等待他们的不是秦王,而是弓箭。
有人到死都不明白,喃喃:完了,完了,秦王不在了,是不是被坏人杀了呀!
无数糊涂人做了冤死鬼。
冤魂的怨念传进嫪毐的耳朵,这位参政一年就将吕不韦逼得走投无路的男人绝不只是床上工夫了得,他的起兵口号从“诛吕不韦,还政于王”变成了“诛杀楚贵,还政于秦”。
持秦王虎符调中尉来平叛的正是昌平君与昌文君,华阳太后的侄子,楚国国君之子。
“我们秦国人的事,凭什么你们楚国人来指手画脚!”
“你们把我们秦王怎么了?!”
……
嫪毐那极具煽动力的口号不仅让叛军冲破包围,还裹挟了无数秦人转战咸阳清君侧。
叛军血洗咸阳宫的名义是:华阳太后挟持秦王,嫪毐奉秦王与太后令,率军勤王。
矫制的太后玺和秦王玺骗过了咸阳城内史,掌管兵器的佐弋乃至中大夫令。
内史虽然不敢率兵助攻,但也不好阻拦,只能看着“勤王大军”长驱直入进攻咸阳宫。
两方王玺再度骗过咸阳宫卫尉,卫尉执掌宫门戍防,对宫中恩怨有所耳闻。
夏太后一死,华阳太后与王太后没了调停人,矛盾越演越烈冲撞成这样也不是不可能。
一念之差,卫尉偏听长信侯一面之词,放第一道门,叛军蜂拥而入却并不往华阳宫去。
卫尉命令反击却为时已晚,郎中令死守前殿,保全前殿办政的文武官员,叛军流窜向后宫。
清河两岁,宫人侍女今日没工夫管她,她就跟大哥敲爷爷的棋子玩。
大哥也没人管,因为大哥的娘今日也临产,两位美人都在同一天生二胎,宫里乱成一团。
啊——啊——啊——
清河先听到娘在哭,后来又听到另一个娘在喊,再后来是无数人又哭又喊。
扶苏会走路了就拉着妹妹往正堂跑,可是妹妹笨,两岁了还不会走只会爬。
小扶苏丢下妹妹去找娘,有匪徒翻墙进来刀片晃得扶苏眼晕,脚下一绊就滚了下去。
那刀口追着扶苏就来,侍女扑过来挡下一刀,血水哗啦啦溅了扶苏一身。
扶苏哇哇大哭往回爬,清河大喊爷爷,然而爷爷在读书,读得很入迷。
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眼睛都不好使,看书都到僻静的向阳处去。
前日他从秦王那里要来《吕氏春秋》,正惊叹吕不韦胸襟之阔大。
取百家所长,去诸子所短,合十家之言,一字千金当真所言不虚。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这句话让老人陷入沉思,吕不韦擅权,可他擅权不是弄权,是想做事啊。
这部吕氏春秋怕是想给秦国一统天下铺路,既成一人之名,又彰一国之功,两全其美。
然则《吕氏春秋》而非《大秦通览》,以国家府库养士三千,去私去私,终究还是去不了私!
待神思从太虚归来,老人恍然听到孙女在哭,怕是又尿了,养孙女真的是烦人呢。
声音越来越不对劲,转过回廊便听得千百人嘶吼,宦者侍女跟持刀匪寇扭打在一起。
郑姬贴身女官抱起了扶苏,老人孙女滚在血泊里没人管。
哥哥在喊妹妹,妹妹在喊爷爷,宫女们在喊美人,两位美人都在阵痛里撕心裂肺。
老人用衣衫把孙女裹在背上,抄起花锄打退两三贼匪,翻上房梁查看形势,只见卫尉已经封锁外宫宫门,郎中令也守住了前殿殿门,叛军被分隔在宫墙内外。
宫外叛军已经紧随而至的中尉逐步剿杀,可被关进后宫的一千叛军正在疯狂屠戮。
华阳太后当机立断,把郑姬也移到苕华宫,调动所有宦者和侍女只防守这一座宫。
太后坐镇,指挥宦者抵挡潮水般的猛兽,一个勇武的车夫搬了庭中水缸堵住苕华宫正门。
持刀郎卫外出杀敌,年轻力壮的宦者防守宫门,侍女围成数圈护住临产的二位美人。
安排妥当,华阳撩起袖子开始向外喊话。
“我告诉你们,这宫里我的孙媳妇正在给我生重孙儿!我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嫪毐来管?!要杀秦王的是你们长信侯!助纣为虐的狗东西!”
女人温柔,美;女人凌厉,也美。
华阳不同意秦王立琰为后,就是觉得琰性格太懦弱。
后宫之主是整个后宫的主心骨,关键时候要能镇得住邪恶挡得住神魔。
若今日换作琰来主事,后宫嫔妃怕是早被屠戮殆尽。
只见华阳临危不惧唬住鼠虫辈,厉声痛斥骂醒糊涂鬼,乃至高声放话要与嫪毐对质。
嫪毐骂老太婆要对秦王和太后不利,恰好琰耗尽力气诞下一位公子。
华阳立刻就让侍女抱出来,又掐又打婴儿哭得震天响。
“听见没有!这是我的重孙儿!你们秦王的儿子!我拼了老命护他的儿子!你们在干什么?!来杀他女人杀他儿子吗?!”
……
“杀我?哈!好啊!既然奉秦王的令,那你们让他来,他不来,我不死!”
最后,嫪毐露出真面目:“横竖都是一死,兄弟们,咱们就跟里面的美人一起死吧!”
明晃晃的刀剑横劈竖砍,血淋淋的胳膊四处横飞,阴森森的惨叫震彻宫门。
嫪毐下令撞门,宦者一层叠一层堵在门口,任凭剑斩刀削也不后退一步。
一道木门轰然碎尽,一道尸门巍然伫立。
震天彻地的喊杀声再度淹没咸阳宫,不知是谁的援兵来了。
叛军并没有退却反而越攻越急,陆续有人翻墙而入,侍女们只能用木棍剪刀金钗防卫。
老人骑在墙头敲人,跳上来一个敲死一个,跳上来一双就打落一双。
他放眼一望只见秦王率兵而来,四下合围意图关门打狗。
老人让几个力壮宦者闯出去给秦王带句话:贼匪命重还是儿女命贵?
包围圈终于网开一面,嫪毐夺路溃逃,后宫之危解除。
匪徒逃散,留下一群惊惶不定的宫人和一地断肢残臂的尸身。
那一天是红色的,太阳是红的,天地也是红的。
从此,清河有一个梦魇,一群红红的怪物里走来一个红红的人。
他头戴束冠,腰佩长剑,铠甲闪着粼粼的光。
她看得见他的轮廓,却看不清他的眉眼。
那一天她突然开始跑,还不会走却先会了跑。
她向他跑去,跑得比大哥都快。
可是他没有抱她,也没有抱大哥,他抱起娘新生的那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一出生就镇守了宫门,他就给孩子赐名为“将闾”。
他笑,清河也笑。
他开心,她就开心,她却不知道他开心的缘由。
这一日起,他成为秦国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