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天气,就连风里好像都带着汗水,吹在人身上一都不觉得凉爽,反而让人更加心烦意乱。
段云洁站在半坡上的一株榕树下,看着申承荣从徐平住处的门里出来,两个贴身家仆伺候着他上马,他喝得有些多了,歪歪扭扭地好不容易才爬上去。
一个家仆在前面看路,另一个牵着马,顺着路向山下行去。
不停地打着饱嗝,申承荣只觉得心满意足。谁人老实了没好处?要不是看他老实听话,徐通判会抬举他?虽然峒的名字听起来有低级,但怎么也是与土县一个级别,再看管的地方,他这个知峒可比好些知州大。至于朝廷封赏的官职,那就是个虚名,又没俸禄给他,再干好了他还可再升呢。
一摇三晃地就到了山脚下,申承荣却觉得怪怪的,从一出门他就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牵挂着他的心,明明又没有什么。
斜挂的夕阳晃在申承荣的眼上,使他有些蒙,不由自主地扭转头,躲那刺目的阳光。
扭头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了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半坡的榕树下,正静静地看着自己。这是一个他第一次见到的人,面目是那么的陌生,却又如此的熟悉,像是远在天涯,却又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申承荣的眼睛有些花,两滴老泪不由自主地就涌了出来。
“峒主,怎么了?”
牵马的家仆看申承荣的身子在马上打晃,急忙问道。
申承荣使劲地摇摇头,稳住身子,挥挥手:“没事,没事,走吧,天要晚了。我们赶紧回家,回家——”
看着远处灰白的太阳,两滴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哪个父母不喜欢伶俐的孩子?那个女儿也曾经是他的心头肉,他是真心希望孩子能快快乐乐地活一辈子。从许给黄家是命运,土酋的子女多少年来就是这样互相联姻,谁也逃不脱。孩子大了自己找个如意郎君,他也从来没过孩子什么,蛮人对男女之间的关系没有中原汉人看得那么重,只要孩子自己高兴就好,再一个年轻官人也算他们家高攀了。谁能想到后来生生那么多事?他一个蛮人的峒主,哪一方他都惹不起,他也不是一个人,全峒几百户人家,他怎么敢任着性子乱来?今天能够借着他敲打忠州,当年一样能够用忠州或是武黎县收拾他,他只能狠起心把那孩子忘掉。
然而有的事情,终究还是忘不掉的。
段云洁看着申承荣的身影消失在竹林荒草中,默默地转过身,向自己的住处行去。母亲曾经抱过自己,养过自己,然而从自己记事起,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甚至一也不记得她的样子。大家都,自己与母亲与五六分相似,但还是完全无法想像出那个女人的样子。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够让父亲十几年来默默地守候,不顾一切,等候着将来团聚的那一天。
段云洁不知道见到申承荣有没有让自己失望,他只知道见了这一面,自己的心里彻底平静下来。自己就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与父亲相依为命。
秀秀和刘妹肩并肩地坐在竹林旁的水塘边,赤着两脚伸进水里,漫无边际地着闲话,不远处那匹果下马慢慢溜达着吃草。
见到段云洁低着头匆匆走过来,秀秀道:“段姐姐,你到哪里去了?刚才官人还问起,要找你话呢!”
段云洁的思绪被打断,抬起头来问道:“哦,问我什么?”
“我哪里知道?官人有什么事又不跟我!”
秀秀歪着头看段云洁,见他神情有些恍惚,接着:“段姐姐你脸色有些不好看哦,是不是病了?”
段云洁勉强笑了笑:“没有,或许是刚才走得急了。那你们继续在这里玩,我去找官人,看看有什么事情。”
看着段云洁离去,秀秀对身边的刘妹摇了摇头:“怪怪的!”
进了门,徐平正在院子里的荫凉处闲坐,段云洁打起精神,上前行礼:“听秀秀起,官人有事问我?”
徐平倒没注意段云洁的神态,随口道:“也没什么事,只是最近你那里用得的纸多,想问问都是印些什么书,也没见外地的商人来。”
“原来是为这事。最近印的多是《唐诗》、《文选》之类,倒不是卖给外地来的客人,是新来的那些福建客人买了看。”
“哦,他们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