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太后赐婚之话刚说一半,夏侯世廷轻咳两声,旁边的八皇子燕王人小眼尖,睁大眼睛,指着皇兄捧在手中的翡翠杯:“三皇兄——”
其他几名皇子与对面的仕宦子女们听到声音,全都循声望去。
贾太后面露不喜之色,朱顺亦是咳咳两声,这燕王年纪小,素来活泼好动,这次竟是连太后的话都打断。
燕王却好像没会到,一声三皇兄叫完,更是刷的一下站起来,俊秀小脸布满惊惶:“来人,快叫太医!——”
这一声出来,贾太后一惊,赫连贵嫔更是身子朝前一倾,心中猛的一跳,儿子那伤毒难不成了,失声问道:“皇儿怎么了——”
朱顺噔噔下阶走近,低头一看,果然,秦王刚用的翡翠杯的水液中,竟飘着一丝残红,竟是吐血了,顿时也是一呆,随即扯着嗓子朝两名小宦官道:“快,快去太医院将太医叫过来——”
话没说完,朱顺的手腕被面前人一抓,正是食案后的男子将自己拦了,一愣,见秦王面色微白,抬起俊颜,用案上的丝绸手绢轻拭一下嘴角,淡道:“无碍,不用小题大做。”
说完,秦王起身,面朝贾太后,唇际浮着浅笑,虽然略有些虚弱,可看上去确实也没什么:“叫太后受惊了,打从染病,十几年来经常如此,常态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用不着请太医的。败了太后的兴致,儿臣赔罪!”说着敞袖一拂,卷起案上宫人重新换上和蓄满的翡翠杯,一饮而尽!
贾太后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呕血都是常态,这孙儿所受的苦痛不浅,心中更加怜悯,不觉叹了叹:“好,那秦王先坐着歇歇,若真有不适,切不可硬撑着,一定要叫太医。”
这一打岔,将贾太后的赐婚言语生生打了回去,这厢孙子才病呕血,哪里还有心思给秦王与郁柔庄拉媒,度量会儿,罢了罢了,迟些再说吧。
郁柔庄却是眉一皱,太后赐婚未完,便来这一出,这是巧合还是故意。
赫连贵嫔见儿子坐了回去,却仍是不放心,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将身边的云菀沁拉了一拉。
今天陪侍贵嫔,负责跑腿是职责,推脱不得,云菀沁叫妙儿上前去问候一下,刚才他突然来这么一段,也是一讶,想了想,又单独吩咐了几句,让她带给秦王。
妙儿绕过红木桌案,与施遥安和几个伺候的太监打了招呼,来到秦王身边,躬身一拜:“秦王殿下有礼,贵嫔娘娘差奴婢来看看王爷现下可好。”
夏侯世廷见是云菀沁身边的丫鬟,目色一闪,面色倒是比之前红润了几分:“告诉贵嫔娘娘无须担心,本王没事。”
妙儿迟疑一下,凑近几寸,这回表情轻松一些,噙着几分笑意,轻声道:“奴婢家小姐,也有事儿问。”
“说。”声音并无起伏波动,心中却狠狠跳了几跳。
妙儿收细声音,语气狡黠:“小姐说……秦王是装的吧?”
夏侯世廷面色微微一赤:“她是本王腹内虫么?胡猜乱测。”
妙儿低声笑语,声音更细几分:“……小姐说,秦王若是嘴唇咬得太疼,便含几口凉水镇一镇痛,哦对,还提醒齐王记得把咬破的嘴角擦干净,别叫人看到了,到时治您个欺骗太后的罪。”说着,捂住咯咯笑意转身,轻快跑走。
妖精。夏侯世廷眼色一沉,盯着斜对面的人,掏出绢帕,不动声色地揩拭起嘴角的血迹。
妙儿回去,将夏侯世廷的回话和反应转述给云菀沁。
原来,他果真用这种法子婉拒了与郁柔庄的联姻。云菀沁心里莫名一动,只不过……拒了这次,却还有下一次,郁柔庄是内定好的秦王正妃,岂是他一场咳血装病就能插科打诨过去的,前世,掐指一算,只怕就这一年左右,宁熙帝仍是会为这名三皇子下旨赐婚。
赫连贵嫔转头来问儿子情况,打破了云菀沁的思绪,匆匆一笑:“娘娘,臣女刚叫人过去关心过,三爷没事,叫娘娘放心。”
赫连氏心下一忖度,难道皇儿是装病逃婚?面前女子一句“三爷”,也似是泄露了天机,除了皇儿身边的人,哪个外女能叫得这样亲近……原本以为皇儿对这云丫头只是了兴趣,如今一看,竟连婉拒赐婚的事儿都干得出,那就远不止是兴趣了。
这么一想,赫连氏又有些忧虑,皇儿正妻,已经注定是郁家女儿,就算不是郁家女儿,朝中还有那么多公卿侯爵的千金,无论如何,轮不到一个后起新秀三品官员的千金。
若皇儿喜欢,她想法子请旨,恳求宁熙帝让这云小姐当个侧妃倒是有机会,再加上今儿这云小姐很讨贾太后的喜欢,希望更大,可是当正妃……恐怕可能性不大。
今儿看来,皇儿对云小姐很有些执念,如今都敢暗拒太后,改日,万一忤逆皇上可怎么办?
赫连贵嫔虽然巴不得皇儿身边尽快有个可心人儿红袖添香,可绝对不希望是个红颜祸水,届时叫他为个女子与皇上生了间隙。
三爷这称呼,云菀沁一来二去也是叫顺了嘴,这会儿见赫连氏面色若有所思兼着几丝焦虑,自知不该这么喊,飞快噤声,没多说了。
妙儿见赫连贵嫔与自家小姐原本很是亲热,不停侃天说笑,这会儿不知道怎么,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不安,正这时,席位上方传来清亮而庄重的女声,主菜之前,照着以往的规矩,蒋皇后带领宴上众人,一批批为贾太后敬酒:“臣妾谨代皇上,率后宫贵妃诸人,给母后敬酒,还望母后福气绵绵,寿与天齐!”
赫连贵嫔也顾不得多想,暂时丢了杂念与愁绪,与云菀沁等人一同捧盏站起来,走出宴桌,站在中间,恭祝贾太后千秋福寿。
这是今天撷乐宴上阵仗最大的一场敬酒仪式。
云菀沁听沈子菱提过,按着皇室规矩,后妃们敬酒完毕,会轮到几名成年的皇子上前,进入水榭,手持执壶,亲自为皇祖母斟酒,取名为儿孙酿。
云菀沁伴着赫连贵嫔敬酒完毕,退到红毯边上,只觉勾着金丝的紫锦四爪龙纹锦袍的袍角轻轻一拂,吹起来半截,一抬眼,秦王与其他皇子一样,已从位置上起了身,每位皇子身边各有一名太监为主子执酒壶。
秦王旁边随行的小太监手持梨木托盘,上面放着斟满佳酿的执壶,壶口轻敞,与其他皇子的酒壶一样,统一都是龙凤纹金雕执壶,因是秋凉的季节了,又是敬给太后老人家的御酒,冷酒积食,怕太后着凉,里头备的是温酒,事先烫过,所以这会儿敞开缝隙,先散散热。
秦王径直走了过来,离了大概三四步的距离,男子熟悉的气息涌进云菀沁鼻腔,他步伐一大,腰上犀角绶带一飘,伴着龙涎香,她几乎想要屏住呼吸,没料屏息前的一口吸气,却让她一个激灵,竟是滞住了。
是花粉,花粉的味道。接触过花粉,会知道,鲜花虽香,但花粉单独闻起来,却有种淡淡的腥味和苦涩味,其实并不算太好闻,很有些特别,所以就算花粉是能够食用的美容圣品,很多女眷也难以下咽,并不喜欢吃。
头一抬,云菀沁牢牢盯住秦王。
这味道正是从他这边飘来。
贾太后有枯草热的病,宴上怎么会有花粉味!
而且,味道还很重!
对,这个味道,与前几天在家中酿过且与妙儿两人一起喝过的三花益颜酒,有些类似!就是那种酒精酵和花粉杂糅一起的味道。
正好又是敬酒的时刻——
酒水……难道是酒水里被人掺进了花粉?
虽然不敢置信,可也由不得多一分迟疑,云菀沁匆匆向前走了几步。
端着托盘的小太监伴在秦王身边,眼前落下一片阴影,抬头一看,疑:“云小姐……”
夏侯世廷见她忽然过来,目光雪亮地牢牢盯着自己,似有话想说,不觉眼一沉,步子也停了下来。
这种场合哪有机会解释,云菀沁脑子打转,这还真是棘手,盛子孙酿的执壶为了敬酒的吉祥意图,统一规格和外形,与别的宾客不一样,不能找藉口换过来,更不能明说,一旦挑明,贾太后只知道是秦王拿着花粉酒来敬,他十张嘴巴也难辩。
只能豁出去了!
魏王正在这三皇兄的身后,见云家小姐过来,正拦在那端酒的太监面前,心中一跳,做贼心虚,只怕事情有什么变化,在后面皱眉嚷嚷起来:“喂喂喂!哪里来的,还懂不懂规矩——”
云菀沁扫视周围,附近几步之遥,长案后一群世家子弟中,其中一人正是慕容泰。
算你倒霉!
再无第二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云菀沁二话不说,脸色一变,秀眉一挑,将那壶可能会害人犯下弥天大祸的酒一拎而起,一下子悉数泼到慕容泰身上。
一壶酒水如天降甘霖,泼湿了半个袍子,慕容泰大吃一惊,当场起身,随即大怒,再看见早被掉包的酒水泼没了,又是有些说不出的紧张,脾气也消了一半,咬着牙:“云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一泼,所有人震惊不已,目光聚集过来,马上交头接耳,这云小姐的表现一向不错,怎么突然做出这等大失礼仪的事情!
贾太后在水榭内亦是看得一清二楚,眉毛跟着一皱:“去看看,云丫头在干什么!”
朱顺也是惊讶不已,连忙下阶过去。
赫连贵嫔料不到云菀沁来这么一出,吓了一跳,斥:“还不回来!”
妙儿上前,将自家小姐一箍,虽心有灵犀,知道她绝不会无辜撒泼,可大姑娘要么不明着闹,今儿一明闹,却在皇宫内宴上,到底还是十分的紧张,生怕有事儿。
云菀沁见那朱顺过来,只当做看不见,紧紧箍住妙儿的手臂,身子轻微抖,本是垂着头,斜斜一抬,目中泛着泪光又夹着几许冷意,朝着慕容泰,语气凉飕飕:“慕容二少居然还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家那二妹巴心巴肝地倾心于你……如今我只是实在瞧不惯慕容二少的行径罢了。”
这话一说,席间的人全都明白了,云家二姑娘入侯府当贵妾的事儿,全邺京皆知,被弃在侯府外面的民宅内养着,迄今连侯府门都没进去过,也是有不少人知道,云家这大小姐,是觉得受了侮辱,今儿大概正面近距碰到慕容泰,气上了心头,实在忍不住,给自家打抱不平。
慕容泰怎么可能相信云菀沁会给云菀霏出头,可也不能说什么,支支吾吾半天,脸憋得通红,云菀沁见那朱顺走近,这才挣开,朝水榭那边跪下:“求太后责罚!臣女见着慕容二少,脑子里就想起我那可怜的二妹,又想着家父成日在家中长吁短叹,一时气急,这才冒犯了宫规。”
贾太后在深宫,对臣子们的宅内嫁娶事儿不是很清楚,不是太明白,旁边的宫女低声解释:“……好像是归德侯府的二少爷前些日子将云二小姐讨去做了贵妾,却没有好生对待…云小姐似是看不过,觉得自家夫妻和妹妹受了委屈,才忍不住怒斥慕容二少……”
这样一想,云菀沁着实也是情有可原,贾太后是女子,自然也与天下所有女子一样,厌恶负心汉,可宫宴上如此莽撞,拿起酒水泼人,却着实不像话,便是有心帮衬也无能为力,挥手:“叫云小姐过上前来。”
云菀沁柔和看一眼妙儿,唇角一绽,用笑意叫她镇静下来,示意她别慌,捻裙朝水榭走去,没走几步,一道阴影挡在前方,竟是秦王,眼神黢黑又是灼灼热,腮肌轻微搐。
从她抢酒壶泼人开始,他就意识到她是故意。
虽然不知道缘故,但冥冥中他能察觉,跟自己不无关系。
酒壶……酒水?夏侯世廷余光瞟一眼将淋湿了一块的羊毛红织毯,还有那个歪在地上的那把龙凤执壶。
赫连贵嫔见皇儿的举动,知道他有维护云菀沁的意思,连忙低声暗示:“施遥安,还不把你主子请下去!”
施遥安近身低语:“三爷。”
云菀沁再没犹豫,颊一抬,盯着前方,绕过夏侯世廷,径直走到水榭底下。
贾太后见她这般的气态,想着她刚才为三妹解围,这会儿又为二妹出头也是常理,越不舍得怪责,只是数十双眼睛盯着,不说两句实在说不过去,仍是咳了两声:“哀家当你乖巧,怎会如此鲁莽沉不住气?实在叫哀家失望。”
云菀沁这回也不哭不求了,柔柔跪在阶下:“臣女后悔叫太后失望,自甘领罚,可——”说着,略一扭头,望了一眼慕容泰那边,语气含着几分恨,“绝不后悔为舍妹喊冤出头。”
又撑直了娇小的身子板儿:“……舍妹为慕容二少倾其所有,京城无人不知,慕容二少辜负舍妹,委屈她做妾也就罢了,居然连正屋都不叫她进,爹爹每每想着,便老泪纵横,臣女每每想着心痛无比,只可惜平日身在闺阁,没法子见到那慕容二少,今儿难得一见,只想为我那可怜的二妹讨个说法,出一口气儿!于人情,臣女自认不曾犯错,于宫规,臣女甘愿受罚!”
最后一句话一出口,夏侯世廷身型略一动,赫连贵嫔几步上前,用眼神制住儿子,低语:“你看那丫头这样镇静,既然敢做出,就该是早就谋划好了后路,你还担心什么?你一出头,指不准她还要分心来顾你。”
夏侯世廷脸色一沉,这才袖子一摆:“遥安,将那酒壶捡起来,查一下!”
水榭内,贾太后听完云菀沁的话,只觉藏着内情,微微一怔:“二少如何对待你家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