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一日浓过一日,可僻静清幽的瑶台阁里,夏木阴阴正可人。
新帝登基后,最大的新闻,当属出自瑶台阁了这一件了。
新帝分封后宫位份之后,多了个美人品位的云氏。
云氏原来是进宫做先帝爷近侍医女的秦王妃,不幸上了殉葬名单,谁想云氏出阁前后就跟皇上关系不赖,皇上私下将云氏保了下来,秘养在疏影阁,待登基后,才叫云氏光明正大亮了相,封了位份,赐了三品美人,居住在皇宫东北角的瑶台阁。
说起来,也算是丑闻,毕竟云氏原先是太子兄长秦王的正妻。
可是放眼望去历代皇家,哪一朝的皇家没几件见不得光、提不得的秘辛事?议论了一段日子,也就消停了。
一开始,还有几个不怕死的犟牛言官在朝上嘀咕两句,说皇上这是违反了先帝遗旨,那云氏还是得送去献陵陪葬。
再过段日子,姚光耀被派去瑶台阁,诊出云氏有身孕,皇上又将姚光耀作为云美人专门的保胎太医后,再没人上赶着跟皇上找茬儿。
——谁敢指着皇上的鼻子,让他殉葬了自个儿没出生的皇子。
朝上和后宫的声音,渐渐偃旗息鼓。
身在此山中,宫中好好坏坏的传言,云菀沁也不是都没听见。
只是如今一门心思只有肚子,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她捧着渐渐隆起的肚子,将居住的瑶台阁当做全部天地,好好安养着。
登基前夜,夏侯世谆来疏影阁倾心夜谈之后,云菀沁再没见过他,他也如临走前的承诺,再没来过。
庭院里,齐怀恩照着云菀沁的吩咐,选择了一块儿地皮,翻土下种施肥,种了一爿小花田,每日闲来无事,云菀沁便亲自剪枝灭虫浇水,再跟初夏将新鲜出芽的花骨朵儿摘去,调香露制花水,研习方剂,分给旁边太妃所、太嫔所的宫女们。
妙儿虽在宁熙帝后宫位份不高,又没有子嗣,可宁熙帝最后的光阴,全是她陪在身边鞍前马后,日夜照顾不怠,居功甚伟,先帝遗旨中对她也有安排,新帝登基后,特照遗旨,册莫贵人为先帝太嫔尊号,赐居在太嫔所的未央殿,身边的宫人和进出的仪仗,以及每月的俸禄,比许多无宠的太妃都还要高不少,日子过得也算是滋润悠闲,每次齐怀恩过来时,妙儿也会叫郑华秋将他叫进来,与云菀沁交换一些彼此的近况。
瑶台阁偏冷,与都是寡妇的太嫔所离得近,都是后宫的深伏地,平日没几个人过去。日子久了,妙儿瞅着机会,也会时不时带着郑华秋,过来瑶台阁与云菀沁见面。
用兴趣爱好打光阴,有小元宵和初夏、齐怀恩陪着的日子,偶尔也能与妙儿见面,时光过得也算是飞快。
另外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云菀沁当时一听,便心中咯噔,隐隐喜,特意叫齐怀恩找宫里人打听。
那日齐怀恩从外面回来,报了信儿,红胭被赦了监禁,放出刑部大狱,此刻已经回了香盈袖,另外,皇上与往日新任天子一样,大力犒赏和擢升登基之前的近臣,一众太子门客和近臣都加官进爵,鸡犬升天,听说皇上正派旨前往岭南,将原先的门客许慕甄召回京城。
也算得上双喜,云菀沁想着舅舅得知,应该更是喜上天了,算日子,红胭应该就是这一两个月就要生了,等表哥回来,正好跟她母子团聚,倒也算是花好月圆的结局。
想着,她又有些失神,手覆在肚子上,腹内的小元宵似是得了感应,似是伸了伸臂,弹跳了一下。
初夏见她脸色先喜后忧,读懂她的心意,将脑袋贴在她的肚子上,小声甜道:“小主子也迟早会跟爹爹见面的。”
——
大行皇帝的新年还没满,皇上戴孝即位,无心选后,此刻后宫无主,暂时由升为太皇太后的贾太后打理,蒋惠妃和原是东宫徐良媛、后来册封为康妃的徐氏共同协理。
云菀沁也用不着挺着肚子每天去给上面请安,只是依照规制,在封了美人以后,跟着一群后宫嫔妃,浩浩荡荡去慈宁宫给贾太后请安过一次。
那日,在一群后宫的新鲜血液中,贾太后一眼看到了云菀沁,请安完毕,叫马氏私下将她叫住,单独留了下来说了几句话。
贾太后早知这皇帝孙儿将云氏放在心里,没料到头来,竟还真的借着这生死一线的机会,将她纳进了后宫。
不过既是新皇帝喜欢,也是没法子的,哪个天子不多情呢,虽说弟纳兄妻,叫人背后指点,可全天下的女人都是皇帝的,别说叔嫂,便是翁媳父女也不是障碍。
何况,总算能叫她活下来,贾太后到底还是舒了口气。
凝视云菀沁肚子时,贾太后的眼光中却又闪过一丝疑,将她喊过来,轻轻撩开她外面的大袍,手贴在她小腹上,脸色一紧。
云菀沁知道贾太后的怀疑,姚光耀记录的后妃孕事簿,足足报少了两个月,刚好能与自己封为美人后才怀胎吻合,不引人怀疑,可这肚子,少两个月的身孕和多两个月的身孕,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她平日蜗居在瑶台阁,大门不出,并没人有机会看过自己,今儿出来,也是大袍加身,让人完全看不到她的肚子大小,无奈贾太后心细如针,如今一看,怎么会不猜疑。
那浑圆凸起如小山的小腹,怎么可能只有四个月?
“妾身孕期贪嘴,日食多餐,又特别嗜好肉荤膏油之类,”云菀沁跪下来,“今后一定忌口,免得继续胖,误了皇嗣。”
初夏心头砰砰跳,也搀着她一块儿跪下来:“是奴婢没有督促好美人主子的饮食,求太皇太后责罚!”
气氛一时僵持,慈宁宫中在场的宫人都望过来。
沉默半晌,在两人的屏住呼吸中,贾太后终于开了口:“既然知道错了,就要记住。孕妇不可太瘦,却也不能太胖,都会影响生产。你们这些伺候的,也要长些心,怀孕时嘴馋是正常的,哀家年轻怀孕时,肚子就像塞了几十条虫儿,怎么吃也吃不饱,不到五个月就胖了足足好几十斤。可是就算如此,也不能胡吃海吃,你们主子没经验,你们却不能一味放纵,主子吃多了,你们还是得劝阻。”
初夏一听,松了口气,忙应道:“是,太皇太后,奴婢明白了,回去后也会告诫瑶台阁的其他人。”
“好,回去吧。”贾太后轻缓道,“既然身子不便,怀孕期间,就免了宫内的所有请安,不要再出瑶台殿了。”
免了宫内的所有请安,不要出瑶台殿。云菀沁螓一抬,明白了,贾太后已猜出几分了,却在装聋作哑为自己在打马虎眼儿,还免了自己今后孕期的请安,避开与人接触。
她喉咙一涩,感激道:“是。”
贾太后让马氏将两人搀起来,送出了慈宁宫。
马氏送完了人,匆匆回来,见太后面上若有所思,屏退了下人,不自禁凑近前:“太皇太后真觉得云美人是胖?”
贾太后瞥马氏一眼:“你觉得呢。”
马氏为难,却不得不说:“光是肚子圆圆挺挺,隆得似座小山丘,脸蛋儿和四肢倒是跟以前一样纤细均匀,没见一点儿肉啊,倒不像是吃多了胖。”
贾太后叹息一声:“这话你跟哀家说说就行了,再不要对外说了。”
马氏登时明白,太皇太后也是心清明得像面镜子呢,却又心中咯噔一响,声音压低:“可……这样真的不要紧吗?云氏肚子里若真是秦王的……”
“连皇上都没做声,甘心认下这孩子,你担心什么。先帝殡宫前,秦王被人说是外来孽种的事儿,难道在这孩子身上又要重演一次吗?”贾太后一锤子定音,“这孩子,只能是皇上的。这宫里,谁若捕风捉影,拿这件事儿借题挥,不管是谁,哀家定不得好饶!”
马氏连连点头,再不提。
——
金桂隐约飘香的时候,大比之年的秋闱也快到了。
新帝登基,除了大赦天下,还加开了恩科,明年二月的春闱也移到了今年秋闱之后,两场考试前后近乎同一时刻进行,也就是所谓的恩正并科。
云锦重也是恩正并科的受益学子之一,若两场全过,比那些考了今年还得回去等明年的学子节省不少光阴,秋闱放榜后,若中举,就成了候补官员,再直接考下一场的春闱,若是杏榜提名,那就是不折不扣的贡士了。
早在秦王阖府领兵离京之前,云锦重被高长史送回了云府。
高长史遵照三爷的吩咐,特意留了两名王府亲卫下来,同云少爷一块儿回父家。
云玄昶和白雪惠看着两个孔武有力,肌肉贲张的王府侍卫,当场就呆住。高长史只说云少爷在王府时,这两人负责云少爷的进出护行,已经熟了,今后干脆便也留在云家贴身保护云少,只当秦王的临别礼物而已。
云玄昶哪里又好拒绝,只得让这两名皇子侍卫住进了西厢,贴身跟着儿子。
本来为姐姐殉葬的事儿,云锦重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后来听爹回府说了宫里生的事儿,姐姐已封了美人位份,他虽然一时有些惊愕,得知姐姐性命无忧,总算也放心了,在蕙兰饮食起居的照顾下,云玄昶潜心闭在西厢院子里攻书,不理外事,埋头钻研,一心应考。
关于弟弟的近况,云菀沁是从沈肇口里得知的。
那日天气晴好,云菀沁窝了好些日子没出门,想要出去放放风。
正巧,妙儿看她快临产了,又带着郑华秋过来私下看望,云菀沁便披了件斗篷护住肚子,与她在瑶台阁附近的无人小花园走走。
绕过长廊,经过鹅卵小径,两人遇见了沈肇领着几个侍卫在巡守宫闱。
一声大内侍卫装扮的年轻男子站在面前,熟悉面庞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嘴角却一扯,露出温暖的笑,让云菀沁心中感触阵阵,若现场没有人,只恨不得扑上前去叫一声大哥。
妙儿也早就有几分猜测,沈肇当初甘冒罪责放秦王进宫城,十有八九是为了云菀沁,而自甘降职受罚,进内宫当侍卫,只怕多少也是想方便看顾着她。
知道两人怕是有话要说,妙儿善解人意,只望了沈肇一眼,沈肇会意,动容她的细心,柔声道:“多谢莫太嫔。”妙儿微微福身,心中却未免有些感喟,眼前伟男子鼻正口方,伟岸英魁,心中却自有一片柔软田地,从云菀沁没出阁起就默默无闻伴在身边,每次都是云菀沁有事时出现,却从来不说一句话,能得这么个亲哥哥般的异性兄长,当真是人生大幸。见那素服美少妇回过头多望了自己几眼,沈肇鼻梁微微一赤,云菀沁看在眼里,心思不免叹了一下,沈大哥这年纪也早该娶亲了,本来年纪轻轻就成了指挥使同知,不知道多少千金小姐抢着求,可因为自己和秦王的事儿,又贬职进了宫廷当侍卫。等妙儿和郑华秋走在前面,两人在后面慢慢踱步着说话。
一路慢行中,她从沈肇口里知道了弟弟那边的近况,学业上倒不大担心,就只怕弟弟重回云府被爹和白氏怠慢了,自己这会儿又不在宫外,就算有什么事也不好插手,再得知三爷安排了两个亲卫留在京城跟在弟弟身边,才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