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当日,和风袅袅,阳光明媚,天空湛蓝似宝石般澄净。
上午的寿诞正宴完毕后,应邀的人纷纷转去了撷乐宴。
与往年一样,因太皇太后的枯草热,避开花卉,这一次,云菀沁仍是将小宴安排在空旷的承天湖水榭边举办,还令人时刻注意风向,经常查验酒水,以免园子附近的浓艳植卉的花粉被风带了过来,或者叫太皇太后又饮用了不该喝的酒水。
一群贵胄和世家高官子女在内侍和宫娥的引荐下,隔着猩猩红地毯,对坐而席。
贾太后在朕宴散场后,回慈宁宫小憩了片刻,由云菀沁、马嬷嬷和朱顺等人搀扶来了水榭。
提前到场的臣子们起身,俯身给太皇太后行礼,恭敬道:“太皇太后不辞辛苦,寿宴后还要款待臣子,实乃臣等的天大福分。”
贾太后见宴上礼仪充分,下人各司其职,有条不紊,想云菀沁初次料理寿宴,能这样稳妥周全,不输老人,很是满意,便也给云菀沁面子,笑道:“哀家老骨头,身子早就疲懒得不行,今儿从头到尾,全是皇贵妃操劳,你们要谢就谢皇贵妃吧。”
贾太后过来时,众人早就被她身边的丽人吸引目光,只是因为怕失了礼,并不敢多看。
贾太后这么一说,众人朝她身侧的人影望去,只见女子梳宝环髻,乌髻插一柄点翠金步摇,身穿典雅的鸾鸟纹后宫至贵的内命妇衫,腰系玉珰禁步,风仪照人,艳容逼面,这一身打扮,仿若王母身边的仙婢,观音瓶里的梅花,让人只敢远观,近几步上前都不敢。
虽距离远远,众人却觉鼻下飘来隐隐香馨,不是俗气脂粉,不是太皇太后不适应的花香,像是鲜果浸入洁净甘泉内,嗅之让人心旷神怡,通体舒泰,极应眼下场景。
玉容未近,芳香袭人。
“多谢皇贵妃。”众人谢恩。
“众位宴上若能寻得美满良缘,就算是答谢本宫了。”女子状若玩笑,轻启朱唇。
一群人笑着俯身应下。
千金小姐们坐下了以后,目光仍是暗中追随这名皇贵妃,小声议论。
“原来这位就是皇贵妃啊,总算是看到真人了,这样的容姿,难怪就算做过隆昌帝后宫的美人,皇上还念念不忘。”
“可不是,当时听说皇上登位时罢选三宫六院,我还以为开玩笑呢,没料皇上登基已快两年了,后宫真的只有皇贵妃一人,今天一看,倒也不奇怪了,皇上有了这名皇贵妃,还稀罕什么别的女子。”有人羡慕。
有千金小姐不以为然:“皇上罢选六宫,是因为想安抚旧皇党吧?如今隆昌帝殒命北方,会不会又重新选采女?”
“得了吧,你就别做美梦了,依你的资质,就算重新选拔采女,叫你进宫了,你又哪里抵得过皇贵妃的一丝一毫,估计连皇上的靴子都摸不着!”
引起小姐们的一阵善意的哄笑,笑完之后,又有短暂的叹气,何止是那名千金小姐,在场这些名媛,个个也及不上太皇太后身边那一位啊。
说来,宏嘉帝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生得也英俊伟岸,京里哪个千金不动心能做后宫嫔妃。
若是雨露均沾的皇帝,倒还有希望,喜欢玩专房之宠的皇帝却靠不住,谁担保自己一定能分一杯羹?
凡是搞专宠的天子,后宫其他女人有几个能善始善终,有好日子过?
随意掐指头一数,那明初的永乐,后期专宠朝鲜来的权贤妃,因权氏被人毒害,一夜杀后宫几百名宫女妃嫔,不知道冤死了多少人。
后代的成化帝,为讨专房多年的万妃开心,连亲生骨肉都能弄死好几个,待万氏先于自己离世,不到半年也郁郁而终了。
还有天子更是离谱,宠妃过世后,甩开后宫一大群妻妾儿女不顾,落出家了。
深情的男人,对别人却是最冷血的。
今儿再一见这位皇贵妃的仪态风姿,还有太皇太后都对她这样重视疼爱,千金小姐们就更是摇摇头,罢了,京里头贵户多得很,还是一门心思寻个厚禄高官的高门夫婿吧。
不一会儿,话题又扯到了别的上面,一片笑声如浪掀开。
惟独席间的沈子菱,跟着千金小姐们笑着笑着,目光一转,无意扫到宴席对面一具身影,笑意却陡然凝住,脸色一点点涨红红,继而握紧拳,好容易才安定下来。
是沂嗣王。
想不到他今日也来了参加撷乐宴。早知道自己就不来了。沈子菱鼻息抽哼一声。
座席中,沂嗣王并没多注意被人盯着,只暗中审视水榭内的皇贵妃。
他虽没娶妻,却也不是没见过女人的小童子。江北城的府上,有好几名侍妾,也经常有部将与近臣进献美人,窈窕明媚的北方佳丽,热情风骚的边境胡姬,都亲身经历过。
正当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武将,精力旺盛,他一夜就算连御两三女也不足为奇。他也有过宠爱的女人,但那种宠爱,是当作泄欲暖床的工具而已,玩一阵子,兴趣减了,给了位份的就会养在府里,没有位份便大手一挥,给了部下。
不管怎样,对女人,他言权还是有的。
座上的女子,确实是个尤物。
她有北女的澄秀,亦有南方的婉媚,更可贵的是,她有一双不沾尘埃,却又能将红尘万丈尽数收于眸内的双目。
这一身裹得紧紧的正统宫装减去了她起码一半的风情,里头,却必定是叫人魂牵梦萦的妖娆。
难怪得皇上迷恋。
无忧绝不该轻视她,也有得战了。
沂嗣王替表妹观察完敌手,眯了眯眼。
沈子菱见这蛮不讲理的小人盯住上方的沁儿,火气更大,低斥一声:“原来还是个色魔!”
就是这时,沂嗣王终于感觉有些不对劲。
打仗多年,天生的警觉让他循着火辣辣的目光望过去,才见到席位对面的熟悉的面孔。
竟然是那个野丫头。一双眼睛愤恨得要命,吃人似的瞪着自己,若目光是刀,自己身上已经被戳了几百个孔。
阴魂不散。沂嗣王眉一皱,当下的感觉,就像品着的美酒里不小心掉进去一只苍蝇,两个字,妈的。
不过,这妞儿果真是个官家千金。
“去打听下,看她是哪家的。”沂嗣王一声暗中吩咐,身边随从忙离开。
不一会儿回来,俯身对着主子道:“是沈老将军家的二孙女。”
沂嗣王眼皮一动,京城的沈府人丁不丰,沈老将军年岁太大,早已卸甲,在朝上没什么太大威望了,目前在府里一边颐养天年,一边教习家中后背骑射武艺。
将军府的沈肇倒是年轻有为,先在晏阳平乱立功,后任京城指挥使同知,如今在大内当差,皇上登基后,升其为侍卫总长。
虽有个兄弟混得还不错,但也不是万人之上,家世虽不差,可在贵人如云的京城,也谈不上顶破天,这小妞是哪里来的胆子和火气,对自己吹胡子瞪眼?
果然,那随从又轻声继续:“这沈二小姐是皇贵妃还未出阁前的知交闺友,现在也走动得很频繁。”
难怪,原来是云氏身边的人。就这点儿本事,还想帮人家报仇?
沂嗣王终于弄清楚缘由,也懒得理睬她目光了,只见时辰差不多,问了问随从:“表小姐那边怎样?”
“备好了。”
沂嗣王嗯一声,起身,朝水榭拱手:“舍妹之前备了寿礼,供太皇太后在撷乐宴上赏玩,如今已在后面等着,就等太皇太后开口传召了。”
水榭内,初夏轻俯云菀沁耳边:“那人从以前到现在,最会的就是抄袭,模仿。以前给先帝爷的那些诗啊词的,都说不像她风格,是找人代笔的,那些且不提,今天在撷乐宴上,分明也是模仿娘娘当年,呸。”
撷乐宴本来没有送礼这一说。
可云菀沁第一次参加撷乐宴,不知道分寸,临时备了绣花屏风当寿礼,误打误撞得了太皇太后的喜欢,被太皇太后赠送钗子,后面两年,还真有千金小姐开始效仿,也弄些小玩意儿在撷乐宴上奉承太皇太后。
没料,今日这名——无忧姑娘也有礼物相送。
贾太后见沂嗣王亲口这么说,倒也十分赏脸:“哀家是说,今儿本来也唤了无忧姑娘来宴上,怎么半天不见人影,原来是给哀家备寿礼去了,好吧,那就传上来。”
“谢太皇太后。”沂嗣王目光轻飘,不经意落至云菀沁身上,撩袍坐下。
云菀沁以前都是只闻其人,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沂嗣王,还真的跟自己印象不一样,原来并不是个粗陋莽夫。
初夏见那人要来献礼,忍不住:“叫奴婢看,不如就直接告诉太皇太后,说这唐无忧就是夏侯萱,让太皇太后当众撕了她脸,让她滚出宫去。”
“你这么当众一说,撕的不是她的脸,却是太皇太后的脸和皇上与沂嗣王的关系了。”云菀沁捻起茶杯,轻呷一口,“太皇太后是个考虑大局的,且不说会不会当众质问,就算问了,沂嗣王会承认么?若坚决不承认,太皇太后如何收场?那人既能回来,一定是做了十全把握。我前两天叫沈大人在官府查过她文牒身份,背景干干净净,全无破绽,籍贯家乡父母样样俱全,在哪里出生,幼年少年在哪儿度过,甚至认识她的邻居、玩伴,沂嗣王都为她安排好了人证。你需记住,永嘉郡主已彻底从这世上抹杀,咱们等会儿看见的,是不折不扣的唐无忧。”
初夏点点头,再不出声。
两人正是说着,宴席进口处,伴着一阵轻灵悦耳的环佩玎珰,一名身穿鹅黄齐胸绸裙的少女抱一把古琴进来。
古琴紫栗色,杉木材质,琴身刻小蛇腹断纹,古琴边缘凿了几个小孔,穿着环佩,抱起来走动时,环佩撞杉木,响起清脆的清音。
在内侍的引领下,少女走到水榭下,跪了下来,头垂得低低,柔声婉约:“拜见太皇太后,恭祝太皇太后凤体长青,松鹤延绵。”
她还是跟往日一样纤细,甚至高矮都差不多,可奇妙的是,身型就是完全不一样了。
容貌可以改变,身材却有些难,尤其高矮胖瘦都没变,身材就更是难得变,可面前的人,身型活脱脱变了一个人。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
云菀沁在医典上看过,民间有手法极好的整骨医师,不断人骨,不伤人身,能直接用一双手来调整人的全身骨骼。
有人是天生驼峰,有人幼年得小儿麻痹症,造成两边腿骨一长一短,有人深受腰肩锥突出之痛,有人受伤时没养好,骨头长歪了,除了身材,甚至还有有人地包天,嫌脸骨下颚太宽……遇到技艺炉火纯青的整骨医师,都能生生用手来调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