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马路到黄昏的时候总是显得很暗淡。
战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快一年,但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味却仿佛一直未散尽,对于经历了淞沪会战的上海人而言,硝烟味的存在和街头的日本宪兵一样,给人一种混合着记忆和现实的复杂感觉。这种感觉时时在提醒着人们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也时时在击破人们对生活的幻觉和对未来的期望。
黎世杰已经在窗口观察了整整半个小时,他盯着十字路口那个时隐时现的身影,那是一个卖花的女人,很平常很普通,个子不高,穿着乡下女人最常见的灰布大襟袄,整个身子被塞进这件桶状的衣服里,一切都看不清晰。黎世杰对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她是上午才来到这里的,她来以前——不,这个路口从来没有人卖花,因为这不是一个合适的地点。这个丁字路口战前就很冷清,偶尔有来做生意的也多是流动商贩路过时借着歇脚顺便做点生意。原本路口有一幢三层楼房,一楼是卖杂货的铺子,尽管不大但多少还带来一些商业的气息,自打在战争中被炸成了一堆废墟之后,这里连偶尔来歇脚的人也都消失了。
“为什么不卖点别的”,黎世杰暗暗地说,而且觉得可笑。当然,她也可能是一个真正的卖花女人,谁知道呢,战争时期生活艰难,无论卖什么都是有理由的,虽然现在上海更需要的是大米、面粉、布匹、药品而不是鲜花,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拿到这些东西。既然有人卖书、卖凳子卖沙,为什么不能卖花呢?隔壁弄堂口书摊上一堆一堆的旧书,生意不是也比战前兴旺了许多么?不是也会有穿西装或长衫的人光顾么?可见战争也并不能扼杀人类全部的精神追求,花和书也是一样的,难道打仗就不能浪漫一下吗?
“她为什么不去租界?”黎世杰又问自己。租界当然生意更好,这场战争至少到目前为止和洋人无关,他们无论如何都比中国人更需要花,如果不是更喜欢的话。霞飞路、辣斐德路才是卖花的好地方,那儿有电影院、酒吧、咖啡馆、百货商店,几乎没有受到战争的袭扰,自开战以来,好像生意更好了。
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黎世杰现在只关心他还能在这间阁楼住多长时间。这是去年战争爆不久租下的房子,一次性付了一年的租金,现在还有半个月到期,房东已经开始话里话外催租了。战火使得很多人逃离了上海,但也使更多的人拥进这个城市,人人都在迷茫中到处逃窜,仿佛一个蚂蚁窝被人踩了一脚后满地乱跑的蚂蚁。到处聚集的人群使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在涨价,房东早就对租金不满,但他又无法说出口,他原本是想弃房逃难的。那时每天下雨一样的落炮弹,竟然还有人肯来租这间阁楼,而且一付就是一年的租金——其实当时要是肯再多出一年的房租,几乎可以买下这间屋子——房东收了钱后逃到了乡下亲戚家,半年后回来,现房子竟然也成了奇货可居的稀有商品,自然就对黎世杰这样的长租客不满了。他每天都在计算,这个月又少赚了多少,接下来的一个月又要少赚多少,每次算计都仿佛刀割肉一般的痛。当然,现实也不完全如房东想象的那样美好,房租在上涨,但进入上海的绝大多数人是租不起房子的。他们更愿意在被炸成一片废墟的空地上安家落户,对于其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进入上海已经很满足了,他们只想住下来,不愿意奢望更多。
按目前的行市,黎世杰兜里的钱还够再付一个月的房租,但这是他全部的现金,他还要吃饭穿衣,还要有一个正常人在上海的正常开销。这些日子他已经尽量减少出去的次数,甚至整天呆在房间里,靠看街景打时间,近两个月他几乎已经能辨认所有经常出现在丁字路口的人。实在无聊的时候他就靠猜一些人的职业消磨时间,比如一个行色匆匆不论冷热总是穿深色西装的中年人以每天平均两次的频率出现,经过仔细观察他认为他是一个医生,于是他计划花一个星期的时间来证明这件事。终于有一天这个人不慎和一个外地人相撞,他的黑色皮包里露出了一截听诊器的胶皮带子,于是黎世杰满意了——当然,大部分时候他的猜测是无法证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