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军将士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程亦风,搬粮草的,扎帐篷的,都议论不已:将军这是在做什么?不派密探上山探察敌情,不派士卒回京搬请援兵,就只让人拉了十几头鹿来,守着一桶鹿溺,拿个铁缸子在火上烧煮——只听说童子尿能治病,鹿尿能做什么?
一缸子鹿溺不久就烧干了。程亦风看看,只有污垢,没看到那雪白如盐的结晶,再小心地凑近了嗅一嗅,除了骚臭,没有一点刺鼻的毒烟味。他不气馁,又打了一缸尿,这次换小火慢慢地烤,到快干的时候,熄火让缸里的液体自己结晶,此番果然见到些黄褐色的颗粒,他大喜过望,改大火烧烤,以后扇动空气嗅一嗅,却又失望了,并没有毒烟的味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试了大火,小火,试了加水稀释再过火,试了烤干之后以水淋洗再过火,无一成功。看看都到日头当午了,新营已安扎完毕,众将士都不想再理会他,纷纷钻回帐篷休憩,只小莫还守在旁边:“大人,您究竟在捣鼓什么?”
程亦风抓抓脑袋:“我倒也糊涂了,该是问问那个……”
方要说“采药郎中”,却听耳边一声叹息:“唉,从前听你背《周易》,滚瓜烂熟,还以为你深谙阴阳之道,通晓五行之理,不料是个书呆子!”
程亦风一愣,见那老者背着采药的篓子,手把锄头,正立在自己身旁。他赶忙起身行礼。
老者摇手制止:“受不起,受不起。”说时,把腰里一个球形的皮囊解下了,放在锄头上一磕,皮囊破裂,登时有刺鼻的毒烟味直向程亦风和小莫扑来。
小莫忙把程亦风朝身后一挡,喝道:“大胆蟊贼,暗算我们大人!”跟着就要拔刀将老者拿下。无奈毒烟猛烈,他才说一句话已经咳嗽连连,眼泪也淌了下来。
老者摇了摇头,从腰里又解下一条抹布来,朝盛满鹿溺的桶里一荡,浸湿了,又在空中挥舞了几下。登时,程亦风感觉眼、鼻刺痛大减。当老者挥动了有十来下时,毒烟的味道竟然消失不见了。
小莫还未理会得其中玄机,眼泪一止,又向老者扑去。亏得程亦风一把拉住,向老者长揖到地:“老先生高才,还请指点晚生!”
老者一笑,将抹布丢到他手中:“还指点什么?你难道不是已经悟了么?”说罢转身就走。
程亦风急急追上:“老先生,您几次指点晚生,晚生感激不尽。只是晚生驽钝,老先生昨日所留‘鹿鸣’之诗,可是讲的山贼么?要如何破贼,可否请老先生指点迷津?”
老者脚步不停,道:“老朽有什么才?不过是在这里住得久了,烟雾闻得多了,自己悟出些窍门而已。你要破什么山贼,自己悟出来——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便宜的事,都等别人悟好了告诉你?你这书呆子,当真不可救药!”
他年纪虽大,走起来却健步如飞。程亦风一介书生,本来就追他不上,这时听了他一句似责似嘲的话,更是一愣,眨眼就被老者甩下了。小莫从后跟了上来,道:“大人,这老头儿用毒烟熏咱们,您还请教他什么?”
程亦风摇摇头,止住这冲动的年轻人:“你没现他挥了几下抹布那毒烟就消失了么?”
小莫怔了怔。使劲吸了几下鼻子:“这也不希奇,本来挥两下手也能赶走臭味嘛。”
“不。”程亦风摇头,“假如只是赶走,那么走开几步的距离还是应该能闻到,而他挥了这么几下,毒烟消失得简直无影无踪。依我看,必定是鹿溺中有这毒烟的解药。”
小莫瞪眼不肯相信。
程亦风道:“不信你来看!”当下把老者交给他的抹布对着铁缸子拧了,大火烧烤缸中液体,待快干时,灭了火让缸子自然冷却。不多久,内中液体蒸结晶,固然有些是黄褐色的污垢,但仍有些程亦风早间见到的洁白色晶体。他拈了一撮儿白色晶体,让小莫靠后捏了鼻子,自己将晶体移近火旁,随着水分消失,晶体变成白色的粉末,两人都感到眼睛一阵刺痛,正是毒烟侵害之相。
小莫惊得大叫:“大人,您……您怎么也造出毒烟来了?”
程亦风笑:“不是我造的,是老先生方才皮囊里的,被鹿溺中的不知什么东西吸收了去,这时遇了火又重新释放出来——昨夜我将老先生给我的沾了鹿溺的抹布忘在军营中,今天看见上面有白色的颗粒,想来也是这种奇特的物质吸收了周遭残留的毒烟所致。世上万物相生相克真是神奇。有了鹿溺,我们就再不怕山贼的毒烟攻击了。”
小莫将信能够疑:“大人是要咱们……都带着鹿尿来打仗么?这鹿尿当真管用吗?”
“当然管用。”程亦风脱口而出,但立刻又后悔——毕竟是他猜测出来的,如果不实验一下,也太过冒险。可是要如何实验?思索片刻,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盛鹿溺的木桶上,登时心中有了主意,吩咐小莫传令下去,把营中所有木盆木桶都装满鹿溺,若没有鹿溺,马溺也可以,务必每座军帐前都有一只这样的桶,营地边的草丛里也要放上一些——越多越好。
小莫听得瞠目结舌,军中更起了轩然大波。而程亦风还有后着——他要士兵同前日一样,把铠甲留在帐内,然后往营外退半里,等土匪上钩。
众人面面相觑:哪有将同一个计策用两次的?而且还是一个不奏效的计策!有人壮着胆子来问他,万一土匪们这夜还不出现,将要如何。
程亦风道:“倘若今晚敌人不来,还有明晚。白天就可用来午睡了。所谓‘兵不厌诈’,敌人必然料不到我们敢以不变应万变,夜夜守株待兔。我想,这些山贼最多不过百余人。他们又用鹿,又用毒烟,就是因为正面交锋不是咱们的对手。我军驻扎在此,对他们始终是个威胁。以他们头一天就向咱们下手来看,这伙匪徒都不是有耐心的家伙。早则今夜,迟则明晚,总该来下手了。”
众人相互交换着眼色,不知要怎么劝才好。
程亦风更还有下文:“况且——”他想说他要试试这鹿溺的效用,但念头一转,又决定暂时不跟外人说——他现在已经太像个疯子了。即便是自己不喜欢领兵这一行,但是行军在外,毕竟还是要有一点威信,要砸招牌,也要等这场仗打完了再说。于是话锋一转,道:“况且今晚我打算留在营中,引这些土匪来犯。”
以身为饵。程亦风是轻率还是胆大?将士们哪怕是背地里笑他疯癫的,也不能眼看着他落到山贼的手里?消息一经传开,劝阻的人哗啦啦来了一大群,见他意志坚决,又有不少人说要陪他留下。程亦风执意不肯,只留了小莫留下护卫。到天黑,兵士按他的计策撤到营外去,程亦风叫小莫站在大帐外守卫,自己剔亮了油灯,于案前坐下读书。
拿的究竟是本什么书,一行行的字,看进了眼,却没看进心里,不知过了多久,一卷书堪堪翻到末尾,觉得双眼仿佛是用得太久了,阵阵刺痛。先还未注意,可心中忽地一闪,又猛地吸了两下鼻子,才意识到是毒烟来了。恰此时,小莫也从外面捂着鼻子挑帘儿进来:“大人,又是毒烟!”
程亦风心里有三分兴奋七分慌张,屏住了呼吸,让小莫把门外那桶鹿溺搬了进来,自己取了一条汗巾浸湿了,在周遭挥舞了几下。果然,刺痛之感大减。他不由欣喜若狂,对小莫轻声道:“怎样?果然灵验吧?”
小莫这回也注意到了,喜得几乎嚷嚷出来,幸亏被程亦风制止了。他就接过手巾来替程亦风赶毒烟。隔一会儿,感觉毒烟有渐涨之势,程亦风就要他重新把手巾在鹿溺中浸泡,再接着舞弄。如此反复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小莫已是大汗淋漓了,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而程亦风却丝毫不觉双眼有刺痛之感。他又静静坐了片刻,确信周围的毒烟都消失了,就示意小莫住手,悄悄到门外望望,已经几乎嗅不到毒烟了。
小莫“咦”了一声:“大人,难道山贼的毒烟使光了么?”
程亦风自然也有此一疑,然而想起前日毒烟时间长且毒性猛,此番山贼若进攻,不可能不用尽其毒最大限度伤害敌手,是以放毒之量应该不会少于从前。但是毒性只半柱香时间便大大减弱了,应当是他摆放在营地各处的鹿溺马尿起了作用吧?他心下不由大喜,却也不敢十分肯定,就不答复小莫,只叫他小心敌情。
小莫领命,手搭凉棚四下里观望,未几,朝北方一指:“大人,看——”
程亦风顺他所指望去,是鹿鸣山的方向,草木在夜风里萧萧,仿佛人在活动。此所谓“草木皆兵”也!他拍拍小莫,让这孩子别太紧张。然而一句宽慰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营地北方一阵明显有异于木叶萧萧的脚步声,黑影攒动,朝这边潜行过来了。
必是山贼!小莫“呛”地拔出刀来,护在程亦风身前:“大人,快举火让咱们的人冲进来!”
“不,让他们再走近些。”程亦风道命令,“快咳嗽!”说罢,自己已先咳嗽了起来。
小莫并不驽钝,立刻明白——要引山贼上钩,须使他们相信兵营中的人都中了毒烟,而中了毒烟,岂有不咳之理?他因而也大声地剧烈咳嗽起来。这个兵营中虽然只有他和程亦风两人,但是午夜寂静,声音一经反射,就成了回声振振,一时间,倒仿佛真有许多人在痛苦咳喘一般。
又过得不久,程亦风示意小莫点燃火箭向天射,自己则高声喊道:“来人啊!哪里来的毒烟?军医呢?”
他这一嚷,入侵者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他身上,迅速地朝大帐围拢过来,丝毫也未注意到冲天而上的火箭。
知道自己诱饵的任务已完成,下面就是要保个全身而退了。程亦风招呼小莫:“快,进大帐!”待二人扎进帐的同时,他“扑”地吹灭了灯火,整个大营陷入一片黑暗。而在这黑暗里,他又拉着小莫从大帐的后部钻了出来,急急向众兵士埋伏之处撤退。
未跑开多远,后面闯进营地的山贼们就点起火把来了——如何不现是上了当?但是悔之晚矣!程亦风的骑兵率先杀了上来,没得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把营地团团围住,接着步兵也赶到了,包围圈的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后来的一切简单得几乎不值得描述:战斗还未打响就结束了,来偷袭的才不过二十余名山贼,在三千士兵的包围下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大部分直接缴械投降,不投降的也被制服。从程亦风逃出大帐算起,到二十余山贼被绑到他的面前,总共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莫不是在梦?他拍了拍脑袋,疼,这才确信自己真从这冒险的战斗中胜出了。
定睛细看着二十余山贼,个个黑巾蒙面。程亦风叫小莫扯了去,小莫直摸得满手湿滑,凑到鼻子跟前闻一闻,竟是溺骚味,惹得他五官差点儿扭在一处:“呸,蟊贼!你们想出这等害人的毒计,最后还得自己在脸上蒙些屎尿,活该!”
山贼们有些垂头丧气,有些却满面不服。为的那个,程亦风认出,就是邱震霆了,虎目圆睁:“废话少说。老子今天落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随便你。不过除了杀剐,其他的条件你甭想老子答应——老子啥都没有,就有一条烂命,丢了就丢了。”
程亦风一愕,未想到这土匪竟撒起赖来了。不过,这也应该在意料之中的——土匪嘛,难道还能讲仁义礼信的?他便不硬逼,劝道:“邱兄豪气干云,程某佩服得紧。不过人命不论贵贱只有一条,死却有轻于鸿毛,也有重于泰山。邱兄一世英雄,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丢掉性命呢?”
邱震霆对这番半文不白的话不甚明白,只马马虎虎听懂了后半句,就“哼”了一声道:“少来奉承俺。俺邱震霆不是臭当官的,不吃你们那一套。你要杀俺就快杀。反正俺山上还有的是兄弟,他们不见了俺,自然杀了那姓冷的老匹夫来给俺陪葬。一命抵一命,俺做强盗的,只求不赔本就行。”
程亦风听他完全是无赖口吻,软硬不吃,心想,无赖恐怕还得无赖磨,我早年流连市井,难道无赖还见得少么?当下笑嘻嘻往邱震霆跟前一坐,道:“我说邱老兄,没见过你这么不会算帐的强盗。哪儿有只求不赔本的说法呢?再说了,冷千山是什么人?你自己都说了,他不是个好东西——要我说,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你为这种人丢了性命,你值得么?”
邱震霆一听,愣了。周围的将士也都面面相觑——他们晓得冷千山向来和程亦风对不上眼,而程亦风除了难得的那一次“威”之外在朝堂上是个人人都可欺负的闷葫芦,不想今日说出这种粗鄙之言来,实在是让人诧异万分。不过再转念一想,就知道程亦风是故意使的激将法。
邱震霆乐了:“哈,有意思。这姓冷的的确不是个东西。不过,你要这个不是东西的家伙做什么呢?”
程亦风不料此人还颇有些头脑,便继续嬉皮笑脸道:“邱兄不在官场,不知道官场中的事。这姓冷的在皇上面前常常找我的麻烦。邱兄若把他交给我,我自然要寻他的晦气,找他报仇。”
邱震霆呵呵笑道:“原来是这样,你不早说?寻人晦气可是老子的专长。这割鼻子、挖眼睛、剥皮、抽筋就不说了,还有灌马尿、塞大粪、烙铁裤,点天灯……嘿,俺有九九八十一种寻人晦气的法子,一定比你这书呆子在行。不如你就把这不是东西的家伙交给俺,俺收拾他,你看,怎样?”
程亦风一呆。邱震霆就哈哈大笑起来:“程大人,你不要装了。你的事,俺都跟姓冷的手下打听清楚了,你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官,公报私仇的事你做不出来,不用激俺啦。”
程亦风不禁哑然,进而苦笑道:“既然邱兄早知道,又不吝赠我‘好官’二字,更晓得我此来目的,何不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非要为难程某人呢?”
邱震霆道:“俺开始并不太晓得,以为你的人马也是来征兵的,所以昨天放烟熏你,不过后来打听清楚了,今天特来试一试,看你是否真像他们讲的那么好,能为敌手犯险。”
“那你现在看清楚了?”程亦风道,“可否就放了冷将军,也归还朝廷的粮草呢?”
邱震霆狡黠地一笑:“程大人,你方才说了,咱做强盗的也不能光求保本。俺今要是把姓冷的和粮草都交给了你,那老子岂不赔大了?这样吧,让你两样挑一样,是要领回粮草,还是要领回那不是东西的狗屁冷将军,程大人选吧!”
他话音未落,周围的士兵已经嗡嗡地骂开了,说,哪有这个道理,你人在我们手里,是我们砧板上的肉,还敢讲三讲四地谈条件?看我们先剁了你,再上山去杀光了你的狐群狗党。
邱震霆毫无惧色:“杀就杀,老子还怕你们不成?杀了老子,杀了老子这里的兄弟,却杀不光我们山寨。鹿鸣山是老子和弟兄们的天下,咱总有人能杀了姓冷的陪葬,也总有人能拿了粮草继续跟朝廷的狗官们作对,你奈我们何?”
士兵们一听,更加火冒三丈捋袖子磨拳头,就想上前把邱震霆教训一通,尤其,这中间有不少人都深受毒烟之苦,恨不得能把邱震霆闷到个毒烟罐子里才解气。
可这当儿,程亦风却静静地话:“邱大侠,你方才所说的条件可是当真?”
邱震霆望他一眼:“大丈夫说话算话,否则就是娘们!”
程亦风道:“好,那我选冷将军。”
众人都是一愕。程亦风道:“程某可放邱大侠和这些好汉们归去,但是你们一定要让冷将军毫无伤的回到程某的军营里。”说着,从小莫手里拿过刀来,“哧”地割开了邱震霆身上的绳子。
邱震霆本想给他出难题,未料他竟一口答应,而且当即松了绑,也愣了半晌没说出话来,直愣愣地盯着程亦风看。而这一晃眼的工夫,程亦风倒“哧啦哧啦”把二十来个山贼都松开了绑。
士兵们纷纷道:“程大人,不可!不可纵虎归山哪!”
可程亦风却是不听,把人放完了,刀一丢,立等邱阵容内霆表态回话。
邱震霆活动着被捆疼的手臂,呼哧呼哧喘着气,末了,把头上的帽子一摘,甩在了地上,道:“他奶奶的。程亦风,姓冷的没骂错你,俺也没看错你。你是条好汉。这交易俺跟你做了——”他回头招呼那些手下:“你们这就回山上去,把姓冷的和他的手下都押下来还给程大人。”
山贼们都称“是”,转身而去。程亦风就叫士兵们让开道路。而邱震霆却动也不动。
程亦风道:“邱大侠,你也可以走了。”
邱震霆一摇头:“俺不急。程大人不晓得,俺的手下都是粗人,恨透了四处拉壮丁的狗官。叫他们放了姓冷的,他们少不了脾气。俺先留在这里,倘若姓冷的叫他们在半途中杀了,俺也砍下自己的脑袋来,总不失信于程大人就是。”
听此言,程亦风对这山贼不禁添了几分佩服。旁边那些担心白忙活的士兵见有人质在手,也才稍稍放下心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见山上火光点点,一条队伍缓缓而行。前方士兵看了来回报,说是冷千山一行,被山贼用绳子捆成一长串儿,牵着过来了。这话刚说完,冷千山的骂声也到了程亦风耳边:“姓程的,皇上让你兵来救我,你却串通山贼,侮辱于我,你眼里还有没有圣上,有没有王法?”
程亦风早料他会作,并不理会。
邱震霆却啐了一口大步上前去骂道:“老匹夫,嘴里不干不净说些什么?今天如果不是看了程大人的面子,俺邱震霆早就把你大卸八块儿了。”
冷千山连日来想是吃了他不少苦头,被这一喝,已短了三截,但仗着到了楚军之中是自己的地盘,又向周围的士兵呼道:“还不快把这些土匪拿下了?劫持军饷,视同欺君,是诛九族的大罪,可就地格杀!”
他形状虽狼狈,但好歹是个将军,有些士兵被他一喝,本能地就朝邱震霆和负责押送的山贼围了上去。然而程亦风一声断喝,将众人止住了:“谁敢动?你们是我楚国的将士,土匪尚且守信,你们难道要做弃义之人?”
“混帐!”冷千山大骂,“程亦风,你跟土匪讲信义,却置朝廷威仪于不顾,你也要犯欺君的大罪么?”
程亦风冷冷一笑:“欺君大罪——我正要和冷将军议一议呢。将军自称要去平崖,怎么往远平城方向走?此其一。又,粮食一经上缴到各州府,不管有否在漕运司入册,就已经是国库库粮,如何调度该由各部同户部商议,禀奏皇上,批示后方可调粮。若有人不上报朝廷,先就运走了粮食,这又是什么罪呢?此其二。另外,说是去赈灾,却运到他处不知做何用场,此其三——这个叫不叫欺君?程某不才,冷将军是想跟程某一同回去请教獬豸殿的大人们,还是刑部的大人们?”
一席话,说得冷千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程亦风知道日后一朝共事,还得留点余地,于是不再说下去了,只吩咐士兵:“快把冷将军和这些将士们带到营里去休息。”等到这一队人都走远了,才向邱震霆一拱手:“邱大侠,果然是言出必行的好汉子,程某先谢过了——不过,这粮草——”
邱震霆哈哈大笑:“就知道你这个穷酸书生忘不了这茬儿。粮草俺不给你。有本事你就光明正大,明刀明枪的跟老子干一仗,把粮草抢回去。没本事,你就带着姓冷的回去,把错都推他一个人身上拉倒。”
程亦风望着这黑汉子,摇头苦笑:“邱大侠,你明知我会怎样答复,何必还多此一问?”
邱震霆拊掌而笑:“问了心里才有个准儿。程大人,俺邱震霆今天落到你的手里是俺的运气,要是能跟你堂堂正正地打一场,更加是俺的福气了。咱为的主子不同,你为了皇帝老子,俺为了俺的弟兄们,要不然,我倒是想请你喝几坛酒!”
程亦风拱了拱手:“程某量浅。几坛不行,几杯还凑合。待程某夺回粮食,希望邱大侠能不计前嫌,跟程某喝一杯。”
邱震霆搔着后脑勺:“呀,你这书生口气还不小。俺还没跟你打呢,你倒吃准了能抢回粮食去?你就不怕俺的毒烟……”才说着,猛吸了几下鼻子,惊讶道:“这……这毒烟怎么……这么快就散了?不对,老子的面罩早被你们拉下了,也没闻到毒烟,难道你……你竟想出了法子?”
程亦风笑笑算是默认,又道:“所以毒烟不可再用了。至于梅花鹿,我看邱大侠也不用折腾了。你们在山上辛苦采些井盐都拿来驱鹿了,我却可以从盐运使那里调盐过来,就是把全山的鹿都腌成鹿干也绰绰有余了。”
邱震霆张大了嘴:“他妈的,算你厉害。不过就跟你这样的人较量才有意思。老子就跟你打这一仗。”
程亦风道:“好。”一伸手,恭送邱震霆一行离去。
众将士见他如此,无法理解:“大人,你真的要跟他打?打仗哪儿有您抓了这个匪逼他的喽罗们交出粮食来得便当?”
程亦风摇了摇头,幽幽道:“不是打仗,只是同他较量较量,叫他服气。我看他这个人,软硬都不吃,手下也都是亡命之徒,就算我们把他们抓了要挟山上的伙伴,也还是要打一仗。到时候就不是较量,是拼命,难免有死伤。反而,大家明着交交手,分个胜负,我只消再次把他生擒来,叫他心服口服,以他守信义气的个性,必然会将粮食完璧归赵。”
众人一听,这叫什么论调?简直是把战争当成了儿戏!“山贼的承诺如何能信?”
程亦风道:“若不能信,冷将军方才是怎么全身回来的?”
“方才自有那个姓邱的匪在我们手上,如今大人纵虎归山,万一……”
“若有万一,再剿灭他们不迟。”程亦风道,“宁可纵了恶人,咱们重新撒网再抓,也不可枉杀了好人——这些山贼多年来居住此地与百姓相安无事,可见他们并非杀人越货的屠夫。”
众人看多半是劝不动只有想:反正实力悬殊,兵法说“十则围之”,三千大军还能生擒不了几个土匪?
这个道理程亦风当然也知道,但是他明白,要叫邱震霆心服,便不可以多为胜。
这时已到了黎明时分,程亦风知道大家都累了,就吩咐回营休息。他自己则边散步,边考虑着对策。且想且走,不留神脚下踩着一件事物,一个趔趄摔倒下去,满身一片冰凉,这才现是踏进了昨天布置的一只木桶里,内中未知是鹿溺还是马尿泼了满身,不禁失笑。
而这时就听旁边有一人笑道:“大人早!”回脸一看,正是采药老者:“大人自己布了个阵,破敌之外连自己也中了招儿,不过大人穿着这一身衣服出去,恐怕再也不怕毒烟了吧?”
程亦风再狼狈,也要顾全礼数,赶忙也起身长揖为礼:“多承老先生指点。”
老者笑了笑:“我只教你用溺尿化解毒烟,可没教你放这么多便桶在军营里——你这招儿比山贼用秽巾蒙面干净些,效果却慢,孰优孰劣,老朽不便评说。不过,以老朽的浅见,能看家护院的就是好狗,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两方对垒,能赢的就是好计。”
程亦风躬身道:“老先生教训得是。”
老者摆手道:“老朽何敢教训大人?大人也不必‘老先生’长,‘老先生’短了。总算你我有缘。老朽复姓公孙,名叫天成。”
“公孙先生。”程亦风又一揖,“晚生有礼了。”
公孙天成捻须而笑,也抱拳还了礼:“程大人两宿未睡,这时还不合眼,莫不是还在思考对付山贼的计策么?”
“正是。”程亦风有心要问可有制服邱震霆的良策,但想起先前公孙天成教训过,说凡事要靠自己悟出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道:“先生久居此地,可知这伙山贼的底细么?”
公孙天成道:“的确知道一些。他们号称‘杀鹿帮’……”边说边在沙地上写下了这三个字。
“杀鹿帮?怎么叫这么古怪的名字?”
公孙天成道:“天下无主,群雄逐鹿。而这伙山贼却不在乎鹿的死活,只要抓来宰了,吃下肚就好,是为‘杀鹿’。不过,这是从前的帮主取的名字,如今的这个邱震霆帮主则是一介莽夫,除了善战之外,并不晓得这许多典故了。”
但他的所作所为倒有“杀鹿”的意思,程亦风想起邱震霆早先关于皇帝与天下的一番议论,故尔有此感慨。
公孙天成接着道:“邱震霆为人很是仗义,身边颇集结了一批能人。比方有一个是妙手神偷,天下千奇百怪的锁都难不倒他;又有一个能学百兽百鸟的叫声,通晓鸟兽习性,对畜生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还有一个人吹牛不打草稿,骗人从不脸红;另外一个,想来大人也领教了他的厉害,就是那明毒烟的,此人精通奇门盾甲、阴阳五行,除了造些毒药外,也是山寨的医生。”
可真开了眼界!程亦风感叹道:“旁人看来是鸡鸣狗盗之徒,却可以把冷将军的一支军队和四十万石粮草都缴了去,实在不可小觑。”
公孙天成点头:“不错。老朽早也说了,手段无所谓高下优劣,只要达到目的就行。大人要对付这伙鸡鸣狗盗之徒,又要使他们败得心服口服,恐怕也得用点儿鸡鸣狗盗的计策。”
程亦风哪儿料到公孙天成把话题引回来了,且连自己的意图都猜得一清二楚,机会难得,他赶忙行了个大礼:“公孙先生,你可有什么妙计指点晚生一二么?”
公孙天成呵呵一笑:“大人还记得我那‘呦呦鹿鸣’的歌么?这最后一段是怎么唱来着?”
呦呦鹿鸣,山有茅亭,世有隐者,不做嘉宾。这是隐居终南,东篱采菊,不愿入世的意思。
公孙天成晓得程亦风一点就透,也便不把歌谣重唱一回了,只道:“若要人服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仗义的邱震霆已经被大人收服了,剩下鸡鸣狗盗之徒,盗贼、兽语者、骗子、术士,大人打算怎么各个击破呢?”
啊,各个击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程亦风心里犹如电光火石般一闪。
“多谢先生……”他这一揖才作下去,公孙天成已背着药篓走远了,留下一串山野的歌谣:“铁钉须用铁锤敲,木楔还得木槌砸。梁上君子喜开锁,终把监牢当做家。百兽之语虽可通,虫豸怎能懂你话?颠三倒四舌生花,当心法螺吹破你变成个矮冬瓜。哎呀呀,你要听仔细,仔细听,五行本来由天定,聪明人要引火烧了自己的头。”
公孙天成对程亦风面授机宜的时候,邱震霆也回到了山寨里见他的弟兄。杀鹿帮一共有帮众一百七十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进共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被公孙天成所点评道的那几位“鸡鸣狗盗”之徒,其实就是他山寨的另外四位当家:二哥诨号“管不着”,最擅妙手空空之术,过去以摸人荷包为乐,自来到鹿鸣山后,但有弟兄劫来宝箱宝匣的,都请他开锁。三哥本姓侯,因喜爱训练鸟兽,又可驱鸟兽为己用,得了个雅号叫“猴老三”。四哥诓人有术,自谓“骗死人不偿命”,本名已不为人所识,只称他做“大嘴四”。至于五哥,本是个女人,且是猴老三的老婆,只因山寨中叫惯了“哥”,大家也就不计较,她最喜欢熬煮毒药,设计机关暗道,不过本帮兄弟有个头疼脑热,她也能药到病除,此外她还足智多谋,是以得了个绰号“辣仙姑”。
邱震霆言道自己要和程亦风光明正大地打一场,然而鹿鸣山地形复杂,如果在山里打,就占了别人的便宜。不过,如果出了山,又等于失去了天然的屏障,他虽信程亦风,却怀疑冷千山会搞些小动作。所以再三考虑之后,他决定在大青河支流“鹿角溪”背山面水和程亦风公平一战——由他提供船只供楚军渡河,这样也可以控制对方的人数,同时防备冷千山。
“你们几个觉得如何?”他问。
几位当家都摇头:“大哥,这可不行。单看姓程的今天不费一兵一卒就把那姓冷的给救走了就知道他是个狡猾的家伙,你跟他堂堂正正,他可不见得跟你光明正大。”
邱震霆拍着桌子:“这姓冷的成天骂程亦风的祖宗十八代,恨不得能把他剁了喂狗。而程亦风今天完全可以不理这人的死活,只带了粮草回去向狗皇帝请功领赏。可他却宁可救了冷草包的性命——这种胸襟,这种肚量,这种——那个啥,以德报怨,他决不是不守信的人。”
四人知道大哥的牛脾气上来,劝也劝不动,只好退出来,自己先商量。毕竟那辣仙姑足智多谋,不一会儿就有了主意,跟另外三人如此这般地讲了一番,他们无不赞好的:“只要瞒住了大哥,表面上看起来光明正大就可以!”计议定下,就各自去办。
如此忙碌了三天,到了邱震霆和程亦风讲定的时间。一大早,邱震霆就点了一百二十名兄弟开赴鹿角溪,嘱咐其他的四位当家带着余下弟兄们守护山寨的安全。走到半山腰时,他把一百二十人编成了六组,每组二十人,其中五组跟他下山去鹿角溪畔,还有一组绕路到溪水上游,暗中渡水绕到程亦风军后。
这话才吩咐完毕,就听辣仙姑在后头笑道:“原来这就是大哥的异军突起。可是你跟人家约好了要用相同的兵力交战,你这样到了鹿角溪边,程亦风看你只有一百人,便也只能出一百人跟你打,如何晓得你还有二十人预备偷袭他,岂不是不公平?但要是你告诉他你带了一百二十人,你又怎么解释那二十人的去向?”
邱震霆愣了愣,跟着嘿一笑:“老五,这你可难不倒俺。”当即将一百人重新分成三个十六人组和两个十七人组。外头看都是长四横五的方阵,但内中却有空挡。“我听说,以前有些将军出门打仗,动不动就号称自己有八十万大军,其实不过才二、三十万人。”邱震霆道,“要是天色暗些,还可以拿稻草人充数,变出一百万大军,没交手,先就把对手吓破了胆。”
辣仙姑听了笑道:“真搞不懂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使诈,有些就叫光明正大的比试,有些又要叫做阴险毒辣的勾当。”
邱震霆道:“所以行军打仗就不是女人的事。不过,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很简单——跟正人君子比试,用的就是光明正大的计策;跟卑鄙小人交手,就可以使些阴险毒辣的无赖招数。”
得!辣仙姑心道,说了跟没说一样。不过她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大哥,山上无聊得很,我跟你看看热闹怎么样?”
邱震霆哈哈一笑:“好啊,不过你要自己顾好自己,少了根头俺就不好同老三交代了。”
辣仙姑腰一叉:“哟,谁敢动我一根寒毛呢?”笑着跟了上去。杀鹿帮的人熟悉山路,约莫走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鹿角溪边。
众人一看,程亦风也带了六个横四竖五的方阵共一百二十人。大约是到得早了,已经用预备好的船只渡过了溪水来,现下整整齐齐将阵摆在溪旁。
邱震霆令手下在山前立住,对程亦风遥遥拱了拱手,又向身边的人道:“果真是个守信的。读书人不是奸诈就是迂腐,他就不一样。”而旁边的辣仙姑却在心里冷笑:“这还不迂腐么?说是对等兵力,还真的只带一百二十人,又背水摆阵,自断后路,简直是傻瓜才做得出来的。不过……要是此人假迂腐真奸诈,大哥可要吃大亏了。幸好我早有准备!”
双方阵势都摆定。看那边程亦风一举手,战鼓声响,楚军就像是点将台阅兵似的,步伐整齐地压了上来,第一排都是拿长枪的,第二排往后多使军刀,明晃晃的,横在胸口的同一个高度,连成一条线。
邱震霆这边抓了抓脑袋:没见过这种打法!
辣仙姑也皱着眉头想不通:这姓程的到底是真蠢材还是老奸巨滑?不过她正纳闷的当儿,听头顶上“戛戛”呼声,一只青鹞正盘旋欲下。她识得这是猴老三所驯之物,按照两人先前约定的暗号,这表示猴老三和大嘴四已经部署好了。
辣仙姑心里很是高兴,盘算有了这么厉害的后着,便不用担心程亦风在鹿角溪使诈。当下对邱震霆道:“大哥,看来姓程的是真的要和你堂堂正正地打一场,就叫他瞧瞧咱们杀鹿帮好汉的厉害。”
邱震霆道:“难道俺还跟他客气吗?”大掌一挥,吆喝道:“把箭战给省了!兄弟们,上!”土匪们这几天来议论不止,都认为是书呆子冤大头送上门来,早等得不耐烦了,听令,全哇哇乱叫,挥舞着棍棒刀枪杀将过去。
邱震霆打仗一向身先士卒,一开打,立刻就混到战团中去了,辨不出人。辣仙姑是女子,站在后面观望,看程亦风也是不亲自上马的,楚军把船只在溪水中扎成一座简易的水寨,程亦风就在水寨上居高临下地指挥。辣仙姑暗笑:真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