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车夫彼得的声音让卡列宁从浅眠中醒转过来。
喉咙间像是有一个肿块一样,涩涩的,卡列宁轻咳了一声。
他拢了一下大衣,戴了礼帽,又拿了自己的文明手杖这才下去。
下了马车,一阵风寒让卡列宁不自觉地握了一下右手。他的头昏昏的,稳了稳身子,听到了脚步声,等他抬眼的时候,一只温暖的小手攥住了他的手。
“你烫得吓人。”
安娜说完之后又快速踮脚用额头碰了碰卡列宁的皮肤,她仔细得观察着对方,纤细的眉毛拧着。
“来吧,我来扶着你,”安娜说完后停顿了一下,评估了一会儿两个人的体重和她的力气,然后确定道,“是的,我来扶着你。”
这一整个过程中,直到卡列宁躺在柔软的床铺上面,他都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这实在是太少见了,因为卡列宁可不是那种能够把自己交付给别人的类型。但他就是这么做了,有一点点的迟钝,但总归是清醒的,注视着安娜的行为,包括她终于停下来后,把手又放在他额头上的样子。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亚历克赛。”安娜问道,语气轻柔,和之前利落的样子有点儿不一样。
“好多了。”卡列宁低声回答道,他正靠在枕头上面,以一种可以说不太体面的姿势,双手被好好地放在被褥下面,还穿着厚实的睡袍,喝了水,吃了药,只等待睡眠的召唤。老实说,他被照顾得太好了,以至于他无法马上安睡。
“你该休息一会儿。”
是的,卡列宁当然知道自己现在最好去休息。他的眼皮已经有些沉重了,可心里总有一种温暖的情感,好似还没有表达出去。
“你一直在等着我。”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
安娜愣了愣,然后说:“我只是猜测你这会儿应该回来了,我没有等很久。”她说完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像是不放心一样,又确认了一遍。
“你还想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
不知道是药物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卡列宁此刻的思维变得有些缓慢。
等到安娜重复了第二遍之后,他才不是继续用那种有些迷茫的眼神瞧着自己的妻子。他理解了那话语的意思,但安娜还是耐心地又解释了一遍,同时亲吻了他的额角。
“你看上去像是掉进了羊圈里面的鹿。”
“那有些可爱。”
安娜微微一笑,一双眼睛变得闪闪亮亮的,先前那一点焦灼感好像都变没了一样。
“不,我不可爱。”卡列宁喃喃自语,依旧是固执得坚持着。
“别担心,一切都没有变,你只是需要有个人照顾好你。”安娜体贴地说道。
“我在这里,我会照顾好你的。”
安娜说完以后为卡列宁调整了一下枕头。
“你该睡了,亚历克赛。”
“晚饭的时候我会叫醒你的,这一次你真的要听我的。”她轻柔地说着,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
卡列宁思绪已经陷入了困顿,他那总是保持着冷静而且锐利的蓝色眼睛,此刻正缓慢地眨动着他的睫毛。
他注视着自己的妻子,在一种高热席卷的情况下,觉得她的身影朦胧却柔和,有一点记忆中的影子。但依旧还在挣扎的思绪又提醒着他,这不是真的。
卡列宁的母亲不如父亲一般严厉,但那种温软的记忆,关于生病的,实际上应该也没有。他的身边有保姆,有仆人,他们自他出生起就跟随者,来自于母亲的温暖不总是肌肤的碰触还有亲吻。
人类的记忆会随着年纪增长而逐渐衰退,就算是卡列宁这般理智的人也不能幸免。
于是在回忆中,有些记忆就不自觉地会添加一些不太真实的渴望。
卡列宁睡着了。
他在梦中皱起眉头,肌肉有时会不自觉地抽搐一下,他抿着嘴,有时候又痛苦地叹息一声。
这声音在偌大的大宅中其实微不可闻,就算是在隔壁房间里忙碌的女仆们也不会听到,但总有人在意着的。
安娜像是被束缚的蝴蝶一样,就算扇动着翅膀,也依旧停留在这株花儿身边。她这么年轻,平日里等待她的应该是数不清的宴会还有缒球活动,但她完全自内心的爱着面前这个男人,所以,停留就成为了心甘情愿。
“你会没事儿的。”
在卡列宁又一次出低吟声后,安娜俯下身,让手掌内里的肌肤贴在对方有些汗湿的面颊上,然后轻声安抚着。
她心里是想要亲吻他的。
亲吻他的面颊,那眉峰,还有那微微紧抿的唇瓣。
但安娜知道她不应该这样做,所以代替的,她只是用手心,用手指,又或者是手背的肌肤,去轻轻地碰触那有些高热的皮肤。
她知道生病的时候,皮肤下面就像是有疼痛在血液中流淌。
她也知道碰触还有语言能带给一个人多大的抚慰。
时间滴滴答答的走着。
安奴施卡中途进来询问安娜是否需要用餐,后者看了看睡得深沉的男子,思索了一下,然后低声表示不需要。
她出去了一下,吃了点东西,然后继续守着。
这几个小时里面,她看了一小节书,翻阅了几本手稿,观察到了卡列宁眉心间有条加深的褶皱。
安娜试图把它抚平,却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这场疾病在折磨面前这个男人,同时也在折磨着安娜的心。
她祈祷着,希望卡列宁能快快好起来。
当整点的钟声再一次敲响起来的时候,卡列宁动了动眼皮醒了过来。
他的眼神有些怔愣,看上去不像那个机敏的三十多岁的官员,好像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轻人。
他望着安娜的眼神就像是第一次瞧见她一样,使得她心里多少有点惴惴不安。
“你还好吗?”安娜不由地问道,手指尖轻轻地触碰着卡列宁有些汗湿的头。
“我希望你认得我,”安娜开了个玩笑,“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卡列宁的眼睛眨动了一下,然后他果然在四周瞧了一下,那神情变得清醒起来。
安娜松了口气,刚想说话,右手却被握住了。
这一天之内,这只小手又被握住了。
安娜也眨动了一下眼睛,有些笨拙地喊着卡列宁的名字。
“亚历克塞?”
她没有得到回答,而是得到了一个亲吻。
嘴唇热热的,落在手背的指关节处。
“我在家里。”
“我很好。”
卡列宁的声音有些沙哑,话语简短,但条理清晰。
“你在这里。”
“所以我很好,安娜。”
安娜听了,微微侧头,半响,一个有些羞涩的微笑在她嘴角边绽开。
“哦,看得出来。”
她说完之后又抬眼望向卡列宁,烛光下,那双蓝色的眸子里温柔仿佛就要溢出来一样。
“你要喝水吗?”安娜问道,然后把水递了过去。
卡列宁接过,啜饮了几口,水的清甜润了润他的嗓子。
他的眼睛依旧望着自己的妻子,从后者那水盈盈的眸子到嘴角边漾开的笑容,他开口说道,声音又轻又缓:“我梦到了我的母亲。”
“啊……”安娜出了一个感叹的音节,然后摆出了聆听的姿态。每次卡列宁打算和她分享点这类事情的时候,她的心里总是像开了小花一样。
“她喜欢弹钢琴,有时候她会让我们听她弹琴。”
卡列宁说完这句话后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迷茫:“我现在,大概是记不得她的样子了。”
“我很少梦见她。”
“人们说,在脆弱的时候,人类会通过思念那些对自己温柔的人来给自己带来勇气。”安娜低声说。
卡列宁低垂了眼眸,视线落在妻子的小手上。
“安娜,我是想说……”
他又抬起头,手指轻轻地捏了捏妻子的手背。
他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斟酌用词。这世界上能难倒卡列宁的问题不能说很多,但感情总是很容易让他不知所措。
不是那种为了政治利益而需要释放和收敛的感情,而是,就只是单纯地,从卡列宁的心里面萌出来的情感。
它们总是显得那么羞涩,就像是一株颤颤巍巍的小芽儿,那么脆弱,需要被精心呵护,不然它就要钻进泥土里消失了。
可等你这么想,总是想要去怜爱它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它又长大了,根茎在泥土中,非常强壮,就算是狂风也不能把它吹跑。
“回忆越深的人对感情越眷恋。我曾经以为我可以成为我父亲期待的人,但在我兄长逝世后,我明白我将永远无法超越他。”
“我无法在父亲的期待那里得到满足,所以我对我母亲的回忆就变得越温情起来。但事实上,我的母亲所给予我的记忆,我是说那些真实的,我能回忆起来的,并不能说有多么地让我牵挂着。”
男人的手指摩挲着妻子的手背,肌肤的热度有些明显,却又比白日里好了不少。
“事实上,比起我,母亲更偏爱马特维,”卡列宁沉吟了一下才缓缓说道,“我们三个人中,只有马特维最好地继承了母亲的手指和对音乐的认知感。”
“我不是那个经常坐在一旁倾听母亲弹奏的人,有时候是我们三个,更多的时候是马特维和母亲。”
“我总是,”卡列宁停顿了一下,像是拨开了朦胧的记忆,终于窥见了真实一样。他的音调依旧保持着某种低沉和缓,他蓝色的双眼里面却好似有了点点湿润。
要是寻常人瞧见了该多吃惊啊!
可是卡列宁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他冷静自持的外表下,他的内心是最见不得妇女或者儿童的眼泪的。
这个强悍的男人,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头一次暴露了自己的脆弱。
在那些回忆里面,包含着大家族中第二个儿子,还有那些天性中不太合群,过分聪明和勤勉所遭受的不公平对待,就在这个夜晚,在一种温柔的情怀中,溢了出来。
“我总是在书房。”
“我应该,”卡列宁的眼睛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道,“我没有单独听过母亲弹奏音乐。”
“我没有。”他低声说道。
“有时候我会想念她,但后来就越来越少了。我还记得她的声音,但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她是爱着你的。”安娜轻声说,“她爱着你们每一个人。”
“是的,对此我从不怀疑。”卡列宁说,他蓝色的双眼正注视着自己的妻子,良久,他说:“所以你在这里,很好。”
“安娜,你就在这里,我的眼睛可以看到你,我的手可以碰触你。”
卡列宁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有些释然地微笑。就算他此刻脸色苍白,整个人完全没有平日里的一丝不苟和锋利劲儿,但安娜依旧爱着他。
因为他说:
“我爱你,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