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小姐说,小的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可千军万马一同冲锋时的那种冲天的气势,没有现场经历过的人是绝对无法体会的,小的站在城楼上,觉得腿脚都是软的。好在有庾将军百计破敌,否则当阳城是无论如何守不住的。”
沈沅钰听出了他语气中对庾璟年的尊崇,笑道:“庾璟年这一战倒是打响了名头。”
张宏道:“庾将军不但指挥若定,更和战士们同吃同住,敌人来了,第一个抄家伙冲上前去。他一个宗室亲王之子,又是皇上最宠爱的侄子,能做到这一点,谁不为他卖命!当时黑骑军扬言屠城,庾将军打退了黑骑军等于是救了当阳城全城人的性命,现在全城人都将他奉为神明,家家为他立生祠呢!”
沈沅钰囧了一下,心想若是当阳城的百姓知道了所谓黑骑军扬言屠城一事,是庾璟年一手炮制出来的,不知道百姓们还会作何感想。
不过那时候士庶之间相隔都犹如天际,更何况“兵籍”犹如贱奴,庾璟年能放下架子和士兵们同吃同住,难怪包括张宏在内人人对他奉若神明,肯甘心为他卖命。
沈沅钰道:“我听说庾将军和旻文太子也打了一仗,不知最后这胜负如何?”
旻文太子出兵司州,很快就夺下了司州十二郡中的六郡,庾璟年彼时正以残兵败将击退了段光,意气风。就剩下的两个郡应该如何分配,大晋和北燕都有些想法,按照原来旻文太子和庾邵渊的约定,本该是大晋和北燕各得六郡,然而司州剩下的两郡都是粮食主产区,旻文太子策动司州的攻势,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为了获取粮食,他自然是不肯放弃。
庾璟年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旻文太子好大的名头,不过他那时得了荆州和徐州来援的两路兵马,已是兵强马壮,根本就不怕和旻文太子开战,只不过当时的情形,大晋内部不稳,北燕正和北魏打得如火如荼,谁都不愿意再和另一个大国开战,所以两个国家的皇帝一封接一封的圣旨送到司州的前线,语气都是一模一样的,让旻文太子和庾璟年保持克制,万不可轻启边衅。
两个人只好坐在谈判桌前谈判。都是胆大包天之辈,便在两军对峙的边境上的一个小镇上见了面,旻文太子和庾璟年各带了一百名亲卫,这也是庾璟年第一次和名闻天下的旻文太子见面。
他当时并不知道,日后他和这个男人会注定成为彼此一生中最顽强的敌人。
谈判之中,庾璟年自是咄咄逼人,旻文太子也是辩才不碍,两个人谁都不肯放弃即将到手的地盘。最后两人商议,还是以武力决胜负,不过不是大规模的军事会战,而是各自带领最精锐的五百骑兵,打上一场,谁赢了,那两个郡就归谁。
此事沈沅钰有所耳闻,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么严肃的国家大事,让旻文太子和庾璟年搞得怎么像是儿戏似的,奇怪就奇怪在,两个国家的皇帝居然全都同意了。
沈沅钰道:“旻文太子和庾将军的骑兵对战,你当时在场吗?”
张宏道:“只可惜我不是庾将军的亲卫,不能参与这一次的对战。”
那场战斗的结果,沈沅钰早就听说了。还是旻文太子胜了,北燕最终如愿以偿地拿走了司州剩余的两个郡。
张宏道:“旻文太子的确是百年一遇的天才,可是咱们这一次败了,却并不是庾将军指挥失当,而是旻文太子的重甲骑兵太过厉害。那重甲骑兵每一个人全身都裹在厚厚的装甲之中,就连坐骑也都是身披重甲,冲击力实在太过可怕,换做任何一个人,同等的兵力,都不可能打得过旻文太子。”
重甲骑兵?这个旻文太子,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重甲骑兵是冷兵器时代的移动堡垒,在中世纪欧洲的战场上,重甲骑兵被誉为一个国家的战略力量,装备一个重装骑兵的资金可以装备一小队的轻步兵,没想到旻文太子提前这么年把重甲骑兵给苏出来了。
难怪庾璟年要吃个大亏了。
旻文太子必是看准了庾璟年骄傲自大和不肯服输的性格,故意挖了一个大坑,结果庾璟年还真就跳了下去。
这么看,庾璟年和旻文太子比起来,还是嫩了一点儿。
张宏道:“庾将军在这次对战中受了伤。不过旻文太子对庾璟年指挥技艺却是赞不绝口。”这个沈沅钰知道,庾璟年虽然败了,可是他败给了旻文太子,他的威望不但没有下降,反而还在迅速上升。
这真是一件十分奇葩的事情,也足可见旻文太子在大晋人心目中的地位。
大部分情况沈沅钰早就从蕊心那里知道了,让张宏再说一遍,不过是为了两相印证,又问了一些其他方面的事情,沈沅钰吩咐他下去休息。
张宏走后,沈沅钰一直在想一件事,司州的事情也算差不多了。庾璟年虽然只夺回了司州四个郡,可是也算立了天大的功劳,现在他又在和旻文太子的骑兵对战中受了伤,按说也应该回来了,怎么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呢?
沈沅钰小小地为这位冉冉升起的帝国将星担心了一下,就把这个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数日后,长乐堂。
“小姐,不好了!”宝珠匆匆忙忙从外面跑了进来,宝珠是个稳妥的,自从沈沅钰把她提拔成一等大丫鬟,让她跟在自己的身边,从来就没见过她这么失态的。
沈沅钰就有些吃惊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了,慌成这样?”
宝珠道:“长沙王爷来了,正在北望斋和老太爷谈事情。”
“长沙王?”沈沅钰眉头微蹙,那是湖阳郡主的父亲,她把湖阳郡主一家子都给赶出了沈府,长沙王必定是对她恨之入骨的,不过她又不能到内宅里找她一个女儿家算账,来就来吧,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几天沈府处在风口浪尖上,到沈府来拜访老太爷的王侯公卿又不在少数。
沈沅钰便道:“长沙王和老太爷毕竟是亲家,这个时候来看看老太爷也在情理之中。”
宝珠急道:“他还带了一个人回来。”
沈沅钰问:“是谁?”
“湖阳郡主!”
沈沅钰一下子站了起来。湖阳郡主?长沙王这是什么意思?要把湖阳郡主送回来?他凭什么插手沈家的内部事务?
沈沅钰不由得有些头痛起来。
北望斋内,气氛十分紧张,所有侍候的下人全都退了出去,站得远远的。
沈弘看着站在长沙王身边的湖阳郡主,目光阴冷,面沉似水:“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沈家内部的事务,你虽然贵为王爷,恐怕也还轮不到你插手吧?”湖阳郡主是他沈家的人,是他亲自下令送到庄子上去的,没有他的命令,就是庾伦也没有这个权力把湖阳郡主给送回来。
长沙王五十多岁年纪,比沈弘还要年轻几岁,可是比起沈弘的相貌风度可就差多了,长时间的殚精竭虑,使他的头都已经白了大半,只不过他的一双眼睛仍然是寒光闪闪,显示出他不是易与之辈。
庾伦哈哈笑道:“亲家你稍安勿躁。湖阳的确是有错,这次我把湖阳送回来却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我一旦说出来,想来亲家必然不会再怪我自作主张!”
沈弘冷笑一声,淡淡道:“什么理由?”显然不相信长沙王能说出什么过硬的理由出来。
长沙王目注湖阳郡主道:“湖阳你自己来说!”
湖阳郡主走上前来,小心翼翼抚着自己的小腹道:“公爹,儿媳妇有了!”
沈弘一愣:“有了什么?”
庾伦哈哈大笑道:“亲家你糊涂啊,湖阳自然是有了你们沈家的骨肉了!”语气中一派高兴。
“什么?”沈弘彻底愣了:“这件事可当真?”
湖阳郡主道:“不敢拿这种事欺瞒公爹,已经找最好的大夫看过了,孩子有两个月了。”
沈弘神情微动,前段日子沈晖去了一趟幽禁湖阳郡主的庄子,算起来就是两个月前的事,沈晖在庄子上住了七八天,没想到,湖阳郡主就再怀上了。湖阳郡主已经生了大少爷和四少爷两个嫡子,沈弘孙子辈的孩子也有几个了,所以这个孩子,沈弘并没有多么看中,若怀孕的是还未生下嫡子的周氏,沈弘还能高兴高兴。
而湖阳郡主的这种告知方式也让沈弘分外的不爽。
长沙王庾伦是察言观色的高手,自然也看出来了,便打蛇随棍上道:“湖阳是被我从小宠坏了,有些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亲家给我几分薄面,就原谅了她罢。”又转头对湖阳郡主道:“湖阳,还不上前给你公爹赔个不是。”姿态放得很低。
湖阳郡主上前福了一福,“从前儿媳年轻气盛,鲁莽妄为,做错了许多事情,还请公爹原谅。”
沈弘心里很不爽,可是那个年代子嗣为大,湖阳郡主怀了身孕,再将她扔到庄子上去就显得太过薄情了。沈弘是个能屈能伸的人,作为兰陵沈氏的一家之主,他是绝对不会意气用事的,便抬手制止了湖阳郡主,“你是有身子的人,便不用如此多礼了。保胎要紧,这便回谦退堂休息去吧。”
湖阳郡主大喜:“多谢公爹!”沈弘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肯让她从庄子上回到沈家了。湖阳郡主又给沈弘行了一礼,这才扶着丫鬟的手回到谦退堂。
等湖阳郡主出了门,虞伦笑着道:“亲家果然是明礼通达之人。既然湖阳已经回来了,那我那外孙和外孙女是不是也该回来瞧一瞧他们的母亲?母亲牵挂子女在外的安全,又岂能安心养胎,为你们沈家添丁加口呢!”
沈弘听到这里,觉得虞伦真是太过得寸进尺。他淡淡地道:“他们两个都是犯了大过错的人,若是就这样轻轻放过,叫他们回来,我如何向族人交待?此事,王爷再也休提!”沈弘口口声声叫他王爷而不肯像是虞伦一样叫一句亲家,正是一种疏离的表现。
都是老狐狸了,虞伦也不生气。呵呵笑道:“我这次肯厚着脸皮来求亲家,自然有我的考量。”
沈弘眉毛一挑,静待下文。
虞伦也并不着急,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慢饮着,片刻后才道:“若是我肯动朝中人马全力支持沈重大人荣登大司空之位呢?”
沈弘面色微微一变:“当真?”自从阿蛮事件之后,如今沈家在朝堂上可以说是孤立无援,四面楚歌,依附与沈家的都是一些小家族,而王谢桓三大家族谁也不愿意让沈家拿到中枢权力,皇帝也是一样的心思。而长沙王手握兵权,在宗室之中极有威望,只要他肯出来表态支持沈重,沈家在朝堂之上的局势就可以有所缓解。
只不过这样,庾伦身为皇室亲王,就要与皇帝站在对立面了。
虞伦笑道:“咱们是亲家的关系,我不帮你,又能帮谁呢?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若是沈重大人能够荣登相位,请亲家大人立我女婿沈晖为宗子,继承兰陵沈氏的基业!”
沈弘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由冷笑道:“宗子之位,牵涉到我沈氏一族的生死存亡,岂能拿来交易?沈晖能不能当上宗子,要看他有没有那个能力统领全族,能不能得到族老们的信任和支持。二弟能不能当上大司空,不过是沈氏一时的得失,可若是选错了当家人,却会在几十年内带累沈氏的展,孰轻孰重王爷怕是比我更清楚。王爷若是再说这些不着三四的,我便只好叫人送客了。”
虞伦一阵苦笑,沈弘这老狐狸还真是不好相与,看来那件大事也只能从长计议了。他一咬牙道:“也罢,就算亲家不肯立我的女婿为宗子,沈家如今形势危急,本王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只希望亲家能看在我的薄面上将我那可怜的外孙和外孙女接回建康来。”
虞伦从北望斋出来,就去了谦退堂看望女儿。父女俩挥退了下人,在内室之中密议。
湖阳郡主急迫地道:“怎么样父亲?公爹他答应您的条件没有?”
虞伦无奈地摇了摇头。
虽然早就猜到了这一点,湖阳郡主还是感到一阵巨大的失望。
虞伦道:“这件事你急不得,只能慢慢筹划。你放心吧,我总要叫女婿当上兰陵沈氏的宗主,叫你得偿所愿的。”
湖阳郡主道:“父亲说的是,沈晖这个人我最了解,是个全身没有一块硬骨头的,他一旦当上宗主,那不就相当于兰陵沈氏控制在了女儿的手中,到时爹爹筹谋的那件大事,也就成功可期了。”
虞伦点了点头。
这事儿说起来有点儿复杂。
大晋在建康立国之前,长沙王庾颖和大晋开国皇帝昭帝是从属关系,只不过那时候长沙王是主,昭帝是属。
经过一系列变故,昭帝意外登上皇位之后,他的东主长沙王庾颖以及他的所有子孙全都死光光了。
为了不使长沙王绝嗣,昭帝便将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到长沙王名下,继承了长沙王的爵位。那个被过继的皇子就是虞伦的祖父。
虞伦的祖父和父亲这两代人都还安分守己,可是到了虞伦继承了长沙王的爵位,因为他本人具有较强的能力,渐渐在宗室中崭露头角,野心也就随之越来越大了起来。
虞伦虽是昭帝子孙,可既然过继给了长沙王,那么从宗族礼法上来说,他就是长沙王的后代了。这样来看的话,虞伦的血脉比起当今的皇帝,更接近于西晋诸帝。
因为有了这层关系,虞伦一直觉得,当今元帝其实没有资格坐在那把龙椅上,真正有资格的应该是他长沙王虞伦。这么多年来他在皇室中拼命钻营,势力渐渐坐大,为的也是取代元帝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