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的地面要么是青石、云石铺平的,再不济的冷宫和奴才居住的掖庭宫北边庭院,也是青砖、灰砖铺地,唯有暴室此处,是土坯茅屋、泥土地,坑坑洼洼。
就如关押在这处干重活的女犯们一样,卑微入尘土里,生活在皇宫中最底层,吃不饱,穿不暖,任谁,都可以将她们捏死!
所以,能在这儿活下去,也是一种本事!
七八十个女犯都垂头跪着,排作三行。
锦月从第一排开始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她们之中,有的是失宠的低等妃嫔,有的是罪臣女眷,有的是宫中犯了宫规贬入此处的侍女。不管是哪一种身份,这每一个人身上,必然都有段“故事”。
管事嬷嬷拿皮鞭跟在锦月身后,习惯性地脱口呵斥:“都把脸抬高点儿让娘娘看清楚!抬高点儿!”
她一喝斥,三排女犯立时如被寒风灌入背心,都是一颤。
锦月顿了步子微侧了目光,管事嬷嬷这才后悔莫急地住口,想起曾经几年她也这样呵斥过锦月,就越忐忑得直缩了缩脖子。
“哼,你这样一呵斥,她们更不敢抬头了。”香璇朝管事嬷嬷哼声道。
而后和周绿影一左一右地在锦月身侧,一道观察女犯。
女犯们穿着破烂的深灰蓝色短褐,短褐是统一的大小,有的穿着大了空落落的,有些小了手脚都露出一大截,被深秋寒风吹裂了细细长长的伤口。
“都抬起头来。”锦月轻声说,没有别人那般距居高临下、鄙夷轻看的姿态。“让我看看你们的脸。”
女犯们这才先先后后地哆哆嗦嗦抬头,一张张脸黄蜡蜡的,有些还依稀能看见往日的美丽风华。只是这样残存着风华的脸,长在一顶蓬头乱之下、粗布囚衣之上,却是愈加显得不幸。
她们当中有的是锦月认识的“故人”,有的是新来的,小心胆颤能够明显区分,在锦月看她们时,这些新来的女犯都瑟瑟颤,又饱含着希冀希望被锦月点中,离开这里。
看到第二排倒数第三个人,锦月却停了下来。这仆妇应当是这一年间新来的,已经年逾四旬,头间夹杂了白,脸黄肌瘦看得仿佛随时都可能饿死、累死过去。一个饱经沧桑的仆妇,应该已被磨去所有棱角,要么圆滑地和别人一样看见锦月就抖
,要么就平静无动于衷。
可她双眼,却闪动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仿佛身上的苦楚也不能掩盖住眼睛的神采、让她头脑混沌。
锦月被一下便这种目光所触动。
“你,叫什么名字。”
仆妇却不识趣地低脸,不答话。
香璇和周绿影都吃了一惊。
“我们娘娘问你话呢,快答。”周绿影说。
她却置若罔闻。
锦月不由挑了挑眉梢。难道她眼中的光芒,就是愚蠢的倔强和不怕死么?
锦月瞥了眼仆妇的龟裂流血的双手。“你不说也行,但凡宫中之人无人不有官籍。嬷嬷,劳烦你去取她官籍来,我要看看。”
管事嬷嬷连声答“诺”,赶紧去取。
仆妇看锦月的目光不由锐利了一分,显然她不乐意被查身份,锦月平静与她对视。“本宫还从未在暴室里看见过你这样的眼神,你就不怕死吗?”
那人凉凉一笑。“生亦何欢死亦何哀,罪妇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锦月微微牵了牵嘴角而笑,不置可否,掠过她,往下一个去。
那仆妇没得到锦月答复,一时不知道锦月之意,凝眉而思,跪等在原处。
在第三排,锦月连遇了好些个旧识,不少殷勤奉承“恭贺娘娘”之类的话。
唯有一人没有。
这女子叫秋棠,二十七八的年纪,是一名错手杀了侍卫的典膳局女官“掌膳御侍”,她与锦月一同在暴室共处接近三年,却从未说过一句话,只是偶尔她会远远看见锦月母子,微微一笑。
这回,她也在锦月看见她,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如同过去,没有如别的旧识女犯那样殷勤奉承。
锦月亦朝她点头。“我知道你叫秋棠,你往后可我愿意跟着我走。”
秋棠拜下去额头贴地:“能跟随娘娘,罪妇三生有幸。”
其余的人,锦月没有看到合适的,便在茅屋里等管事嬷嬷取那仆妇的官籍回来。
“皇子妃娘娘,奴婢将官籍给您取来了。”
管事嬷嬷从未有过的恭敬,跪地捧上一张黄黄的牛皮纸,上头几行小楷,结尾是州府的朱红官印,和掖庭丞的印信盖在入宫时间上。
纸张泛黄,是皇帝刚即位时的年号,算下来已经有二十六、七年。
“你是蜀郡人士,入宫后伺候过哪些主子?”
锦月看罢放下官籍,而地上那仆妇还是不吭声、不搭理,一旁管事嬷嬷看得忍不住出声。
“娘娘问你话,还不赶紧说!”管事嬷嬷斥道。
那仆妇,却连管事嬷嬷都不太放在眼中。
锦月这才想起,或许是闲杂人太多,她有所顾忌,于是让管事嬷嬷等人都退下,只留了香璇和姑姑周绿影。
“现在已经没有旁人了,你可以放心地说了。我既然选了你,便是看上你的才能和为人。出了暴室,你就可以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于你,百利无一害。”
却听仆妇一声苍凉冷笑,目光望着虚空渐渐蓄积了泪水。
“正常人的生活?呵,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哪里还有什么正常人的生活。还不如在暴室里,哪怕压迫糟蹋也直接明了,胜过杀人不见血、背后捅刀子的血雨腥风。”
果然,她经历过与常人不同的“故事”。锦月越笃定。
仆妇深吸了口气,油盐不进道:“娘娘好意罪妇感激不敬,不过罪妇已经心如死灰,只想在此了却残生。请娘娘恕罪。”
将她打量了一遍不漏过一个表情,锦月不疾不徐道:
“皇宫是凶险,但路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怎么走、走到什么地步,都凭你的选择。人既然活着,就要好好活下去,你若真的不想好好活下去,应当即刻死在这里,何必再待在暴室里白受折磨等死。”
随着锦月的话,仆妇瞳孔第一次有了惊讶。
锦月:“你既然待着苟延残喘,其实心里还是不甘、还有未了的心愿,让你不肯死。说明白些,你是在逃避。”
仆妇吸了口气,垂下脸,锦月看出她是想掩盖心事。
“告诉我,你在逃避什么?”
仆妇呼吸乱了乱,被锦月三言两语戳中了内心,几番思量,才徐徐垂头,叹了口气,坦承出来……
这仆妇二十多年来伺候了数个主子,她一一说了出来,都是不起眼、已经病故的冷宫妃嫔,然而她最后说出的那个,却让锦月倒吸了口凉气。
这个主子,便是曾经母仪天下、死后仍然受人尊重的大姜后,姜瑶华。
原来,她当年二十出头,竟已是大姜后栖凤台的尚宫,总领栖凤台所有侍女事务,而后大姜后薨逝,她自请去守后陵,数年回宫却已变天,遭受当年大姜后的敌人嫔妃所陷害,颠沛流离去了各处为奴。
说完大姜后,仆妇已是泪流满面。
锦月亲手扶她起来,擦去她脸颊的泪水:“方才第一眼见你,我便觉你目光有神、是有主见的人,没想到竟然是颗蒙尘多年的明珠。二十多岁便成为栖凤台尚宫,恐怕在大周后宫也绝无先例。”
仆妇受宠若惊,不敢让锦月给她擦泪。“其实罪妇第一眼见着娘娘,也仿佛看见了瑶华皇后再世为人,或许,当真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她一膝盖跪下去,贴地不起。
“娘娘说得对,我若真的心死早该一死了之,如此苟延残喘确实是因心中不甘。多谢娘娘将我点醒,更谢谢娘娘不嫌弃罪妇戴罪之身,罪妇日后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锦月静受她一拜。“你既跟我,我也不会亏待了你。”
“罪妇几经辗转,已经被各个主子赐了无数个名字。今日娘娘几言将罪妇点醒,如同再世为人,轻娘娘重新给罪妇起个名字吧。”
锦月看她举止沉稳。“便叫,静树吧。”
香璇与周绿影对视一眼也十分高兴。“这下咱们的队伍,可真是越来越壮大了。”“正是啊……”
这一趟暴室之行,倒收获了个蒙尘多年的人才,锦月十分欣喜。
暴室女犯除了得皇上亲自赦免才能出来以外,只有让主管掖庭宫的宫官掖庭令。出一张“赦令”,可以以戴罪之身暂时恢复宫婢身份,若戴罪立功就可脱离暴室。
锦月当时便是东宫逼迫掖庭令出的赦令。
掖庭令对锦月自是不陌生,说起来他也算锦月的半个恩人。此时再次相见,引人感慨。“当日下官便见娘娘与人不同,不想竟短短一年之间就有如此大的造化,当真恭贺娘娘……”
掖庭令态度奇好,锦月是天家嫡皇子之妃,那能态度不好么?
“张大人别来无恙,当日张大人的恩情本宫一直铭记在心。今日本宫来还有一事想请张大人帮忙……”
掖庭令爽快的开了两张赦令给锦月,只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让二女犯犯事儿,她们犯事儿,他也得连坐。
锦月微微笑,抬了抬长及地的广袖,香璇立刻送上一盒珠宝给掖庭令。
“张大人仁义,小小礼物,不成敬意。”锦月道。
掖庭令抱着沉甸甸的盒子,越喜笑颜开。
“娘娘实在客气了,五皇子殿下才德无双,下官向来仰慕。娘娘日后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下官,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从掖庭回尚阳宫的路上,锦月偶遇了东宫里替弘凌办事的三个亲随。李生路、江广和一个刀疤脸的温儒书生。另外还有个民间打扮的白胡子老大夫。
三人行色匆匆,老大夫走得气喘吁吁也不敢耽搁片刻,肩上背着针灸木箱子像是赶着去施针救人。
狭路相逢,三人那头来,锦月的辇车这头过去,李生路、江广二人认得锦月都是一怔。
而后,二人退后一边,恭敬让路。
辇车轱辘轱辘从四人跟前走过,江广忽然忍不住、撑起身子:“夫人留步!”
李生路一把拽住他将他拉住,小声:“别冲动!这是‘五皇子妃’娘娘!”
他重咬了那几个字。
江广只得忍住,憋得脸通红。
锦月看见他们二人的眼神交流和小声细语,脸色不由沉下去。
关于弘凌的一切,她潜意识都不想看见,冷声命令宫人。“继续走。”
李生路既为没有保护好小黎和阿竹而自责,也为锦月的无情离去、让东宫让弘凌雪上加霜而难受埋怨,眼睛紧紧看着锦月的辇车也是不甘。
兆秀轻摇了羽扇,朝二人扬了扬脸,李、江二人明白过来,带上高大夫赶往东宫去给弘凌医治。
锦月的辇车刚行起来,便见先前的刀疤脸温儒书生摇着羽扇,来到辇侧朝她拱手一行礼。
“娘娘留步。草民兆秀,是东宫太子春坊中的门客,故从太子西征匈奴,想请娘娘借一步说话,不知娘娘可否赏脸,百忙之中抽出片刻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