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夕阳斜斜照进胡家书房,给博古架旁站立的父女二人侧脸镀上一层金色。
阿瑶抬手拿起架子上一枚玉如意,入手温润的触感让她稍稍心安。扭头扬起脖子看向旁边阿爹,随着她的动作,长长的叹息声自他嘴中传出,气息之长吹得他唇边胡子直往上翘。
心中“正”字添上最下面一横正好凑齐,六个整整齐齐排成一排。从进书房到现在,短短一炷香的时辰,阿爹已经足足长叹了三十次。任凭她百般解释惊马,以及后面马匹不受控制跑到桑树林中之事,他依旧不改担忧本色,长吁短叹个不停。
“哎……”
第三十一声了。将玉如意放回支架上,袖下拳头攥紧再松开,阿瑶缓缓开口:“阿爹,若是没有足够的极品生丝完成进贡的绸缎,胡家会不会有危险?”
“……阿瑶在说什么,什么危险?”
胡九龄收拾出城南铺子让爱女先去,完全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他虽然宠阿瑶,但继承家业如此大的事上还分得出轻重。生产绸缎是项复杂而又枯燥的过程,不说别的,单是将一根根细密蚕丝从蚕茧中抽出来,这活就不容易,更别说后面将蚕丝放入织机。如此枯燥而繁重的劳动,很容易消磨人的意志。阿瑶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没吃过苦,浑身上下更是缺少韧劲。若是叫她乍接触,辛苦之下心生抵触那就得不偿失了。
再三思虑后,他决定先培养阿瑶的兴趣。其实凡事有利也有弊,抽丝剥茧虽然做起来枯燥,但做熟了顺溜起来却是行云流水。一根根蚕丝从蚕茧中被抽出来,其中的顺滑感让旁观者无不心生畅快。知晓这点,他命胡贵连夜找出最熟练的下人,集中调到城南铺子。等阿瑶去看时,就见百十号下人利落地抽丝,那顺溜的感觉,总不至于让她心生厌恶。
就这样先把兴趣调动起来,等日后再接触更难的事,也就不会觉得难以上手。
他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吩咐人做了。可万事俱备,他的一片苦心却被那半道截胡的狼崽子全都给毁了。不仅如此,他还公然带着阿瑶共乘一骑、招摇过市,连他这当爹的都没带那般亲昵地带女儿骑过马。
这能忍?
最不能忍的是,他家傻闺女还帮那狼崽子说话,这简直是在剜为人父的心!
悲愤之下一声声自胸腔涌出,直到他听到阿瑶的声音。
“阿爹!”阿瑶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乖阿瑶,不怪爹多想,这世上最难猜的就是人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对认识不久的人一定要多加提防。”
阿瑶无奈地翻个白眼,“知道啦,那阿爹,刚才我再问你,极品生丝不够丝绸交不上去,皇家会不会怪罪?”
“延误皇家之事,哪怕是再微小的事,也有可能招来灭顶之灾。不过我们胡家绸缎向来保质保量,不会出现这种可能,阿瑶问这个干嘛?”
心中某个念头越强烈,阿瑶撅嘴:“阿爹只注意到景哥哥带女儿出城,后面那些话您完全没有听。”
胡九龄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这不是见你那般自然,坦诚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阿爹脑子嗡一下,完全没心思去听后面的了。我好像隐约听到宋钦文,难道出了什么事?”
“恩,昨日沈墨慈受了伤,她借此叫宋钦文出来。两人在我胡家先祖种下的桑树林中做那等……总之是伤风败俗之事后,然后沈墨慈说她求了平王,让宋钦文去临州参加科考。”
“伤风败俗之事?”胡九龄大惊,“那臭小子怎能让你看到。”
“没有,”阿瑶耳根微红,下午将两人打得抱头鼠窜、又揭穿沈墨慈阴谋后,少年带她出来。去时绕好久的路,出来只需要很短一段距离,察觉到不对,当时她就问过他,而少年的回答却让她红了脸。
“刚才他们做得事,看了会长针眼。”
微微挠下耳朵,博古架前阿瑶解释道:“景哥哥武艺高强,远远地听到两人在做伤风败俗之事,带着我在桑树林中饶了一圈。等我们过去的时候,两人正好开始说事。所以女儿刚才就说,阿爹不该怀疑景哥哥,他明明是在帮我们。而且话说回来,女儿下午虽然没去成城南铺子,但大体看过了胡家的千亩桑林,也没白白浪费时间。”
原来如此,胡九龄心里总算舒坦点,可嘴上他依旧没松口,“有事好好说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你掳上马。”
“是惊了马,他救了我。阿爹,我们先不说这个。就如景哥哥所言,宋舅舅这些年看管乡下的千亩桑林,眼见着就要倒春寒,各户养蚕的人家不够吃,来胡家买桑叶。若是在这其中动点手脚,优先给沈家蚕农桑叶,那我胡家岂不是损失惨重。”
宋冠生不是那样的人……
胡九龄本能地想摇头,可想到宋钦文的科举,他坚定的心终于有所动摇。在独子的前程以及宋家可能的满门荣耀面前,宋冠生当真能坚守本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想到此事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胡九龄终于从醋缸中浮出来,面色变得凝重。
见此阿瑶也明白了,“是不是真的有这种可能?”
“既然知道了,就断不会如此。”
“可若是不知情呢?若非女儿有此奇遇,我们也不会知晓宋钦文与沈墨慈之间的深厚感情。前世这时候宋钦文马上就要参加乡试,他比如今还要风光。如此前程远大之人,舅舅肯定更重视他的意见,想在桑蚕叶上动手脚也更容易些。女儿隐约记得,上巳节倒春寒后,阿爹就开始忙起来。然后再过一个多月,等到绸缎下来的时候,您神色明显憔悴很多。本来随着年岁渐长,您很少再走南闯北,大多数时候都是坐镇青城看着铺子生意,重要的差事由贵叔出面。可那次阿爹一反常态地要亲自北上送货,您走后没一个月,噩耗传来,胡家商队进京途中遭遇山匪,所有人被抛尸山崖,尸骨无存。”
说到最后阿瑶眼中蓄满泪水,声音中也带出点哭腔。她忘不了灵堂中那口只放了衣冠、空空荡荡的棺材。老一辈人常说,抛尸荒野之人会化身为孤魂野鬼。前世最后三年大半的日夜,她常常梦到阿爹孤零零飘零在天地间,困苦而凄凉,每每梦醒泪水总会打湿枕头。
那时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阿爹要亲自北上。即便重生后,知晓沈墨慈是罪魁祸,她也不明白一向稳妥的阿爹为何会入套。直到下午桑林中,少年三言两语拆穿沈墨慈险恶用心后,前世的一切反常都有了解释。
极品生丝不足,凑不齐进贡绸缎,无奈之下阿爹只能亲自入京。
“前世女儿从未关注过胡家生意上的任何事,以至于如今事到临头才想明白。其它的女儿不敢确定,但上巳节后这场倒春寒确实存在。不同于先前那些年几日便过的倒春寒,这次足足持续将近一旬,最冷的时候甚至身处胡家、有地火龙的女儿,上山进香时都要披上冬日的皮毛大氅。”
胡家后宅整个铺着地火龙,四季如春,尤其是阿瑶绣楼周围,地火龙更是烧得格外旺,绣楼内引123言情活水的池子更是常年恒温,可以随时下去沐浴,置身其中阿瑶压根感觉不出时节的变化。这场对蚕农损伤惨重的倒春寒,在她记忆中就没有印象,是以更是无法提前预知。
这会也是洞悉沈墨慈阴谋后,她仔细回想,才借由跟阿娘上山进香的一个片段想起这时节反常的严寒。
她真没用,阿瑶肩膀耷拉下来。
敏锐地察觉到爱女情绪失落,胡九龄将心思从商场上的层层算计中抽离,眼角眯起满脸慈爱:“阿爹只希望阿瑶能无忧无虑,以前许多事从未告诉过你,不知道也怪不得你。再者,阿瑶也不必跟沈家姑娘比。我胡家所生意这么多年,一直坚持一点:先做人,再做事。”
“先做人,再做事?”阿瑶抬起头,失落的小脸上若有所感。
“对,人生在世,如果连最基本的做人都不会,就如盖房子没打好地基,成就再高,上面的屋檐多华丽,也是空中楼阁。一时看起来繁花锦绣,可经不起外面风吹雨打;就算没有外面的风吹雨打,没几年从根基上烂了也会轰然垮塌。”
好像还真是这样,阿瑶想起前世的沈墨慈。为了搞垮胡家,她周旋于无数男人中间。可那些位高权重的男人岂是傻的,他们又怎会任由一个女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虽然她没接触过太多公侯子弟,但目前她唯一认识、也比较熟悉的景哥哥,论心智就完全不输于阿爹。
她就不信,那般放浪形骸的沈墨慈,最终能有什么好下场。
“阿爹,女儿明白了,做人先要踏踏实实,仰不愧於天,俯无祚于地。问心无愧之下再行努力,这样取得的每一点进步都能踏踏实实。”
先前胡九龄一直认为,阿瑶像宋氏多一些,心性过分善良。然而此刻黄昏的书房中,夕阳照进来,看着那张镀了半边金色的小脸上写满的坚定,他突然现,这个疼了十三年的女儿骨子里还是像他。
先前她的善良,或许只是因为自小他一直将她保护得太好,让她看惯了太多纯善之事,骨子里胡家人的坚持,让她认为做人就该如此。其实本性里,她依旧是胡家人的认真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