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阶冷笑一声,“骆老儿,你已被免官,还一口一个‘微臣’?”
“草民叩见陛下。”骆铮恭敬地磕头。
皇甫阶正要说话,被人一把推开,皇帝亲自出面,将一摞纸扔在地上,“这是你写的?”
楼础终于看清皇帝的大致模样,只能飞快地瞥一眼。
皇帝三十来岁,身材中等,相貌并无特别之处,神情比较严肃,也穿窄袖便装,腰间悬刀,估计是真刀。
跪在地上的骆铮双手颤抖,拿起纸,借着灯光看了一会,抬头困惑地说:“的确是微臣……草民的手笔,这是……这是去年草民写成的奏疏,因此获罪,赋闲在家……”
“你说我不体恤民力,今晚我要跟你说个清楚。”皇帝语气虽然镇定,却不自称“朕”,心中显然怒极。
“啊?”骆铮糊涂了,周围的人也都糊涂,却没人敢开口询问。
“我问你,本朝户口几何?每年收上来的钱粮多少?其中几人从军?几人服役?消耗钱粮多少?”
“草民不知,这种事应该问户部……”
“呸,你既然不知,为何敢说朕滥造宫苑、征伐无度?”
“草民以为……一般来说……古史有鉴,修建宫苑、调兵征戍这些事情总会占用大量民力,民力有限,既用于公事,自然没时间种地、养蚕……”
“老生常谈,你有读古书的时候,为何不去民间查访?”
“草民老了,草民……”
“老而不死,就是不肯睁眼看看。我天成朝民丰物阜,户数千万,人口四倍有余,种地、养蚕用不到这么多民力,剩下的人做什么?全都闲着吗?秦州为何生乱,还不是因为闲人太多,一有妖人挑拨,就要举旗造反。洛阳为何平静无事,因为没有闲人,官吏各司其职,百姓各有生业……”
皇帝滔滔不绝,听上去居然很有些道理,站在院门口的楼础也没法立刻想出反驳的话来,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的骆铮,只能一个劲儿地磕头,连称“草民无知”、“陛下恕罪”。
皇帝说了小半个时辰,语气终于缓和下来,“骆铮,你身为台官,可以挑朕的错,但是不能乱挑。古史有鉴——古史里记载的事情多了,件件都能用在天成朝?你连天下户数都不知晓,也不知几人务农、几人服役,就敢说朕不体恤民力?”
骆铮额头出血,“草民一时糊涂,触犯天威,罪大恶极,万死不足以赎过,求陛下降罪。”
“嗯,你能知错就好。以后你与别人谈论的时候,会怎么说?”
骆铮虽老,却不是真糊涂,立刻道:“自从去年免官以来,草民闭门思过,杜绝一切往来。今天承蒙陛下亲来解释,心中豁然开朗,今后唯有继续思过,知无不言,若是不知,就当多看、多听、多学,再不敢乱议论。”
“这才像话,昨天朕梦到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样子,非要与朕争辩不休。”
众人恍然,原来皇帝来骆宅问罪,只是因为昨天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骆铮稍稍松了口气,仍不敢起身,“昨天家中仆人失手打摔一只古瓶,草民一时愤怒,想是戾气乱闯,无意中进宫,打扰陛下清梦。”
“嘿,朕会相信这种鬼话?但是你肯认错,朕也不能揪着不放,暂且饶你。”皇帝大步向外走,正好停在楼础面前,头也不回地补充道:“免其死罪,重打二十。”
侍卫早做好准备,提棍上前用刑,骆铮一边惨叫,一边高呼“万岁”。
皇帝站在院门口,仰头观天,忽然叹息一声,“朕知天下人,天下人却不知朕。江山如画,自当精心描绘,何况多年战乱,早已令天下残破不堪,若没有朕重新收拾,天下还要衰败凋零到何时?”
皇帝严厉地看向门口的几名仆从,只是看而已,没想从他们那里得到回答,又抬起头,这回闭口不言,神情更显坚毅不屈。
楼础离皇帝不过三五步远,夜色虽深,他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刺驾似乎轻而易举,楼础险些要去摸刀。
可他并非刀客,马上打消这个可笑的点头,莫说刀是木刀,即便是真刀,凭他的本事也未必能够一击必杀,何况他的目的从来不只是刺驾,甚至不只是为了免除禁锢之身……
棍棒击打声停止,惨叫声渐歇,骆家没一个人敢出来求情,都躲在屋子里,唯恐惹祸上身。
皇甫阶走出来,擦擦脸上的汗,“打个半死,老头儿骨头挺硬,不过态度不错,肯承认自己的过错。”
“朕修建洛阳有错吗?”
皇甫阶笑呵呵地说:“这不叫修建,叫修复,洛阳几朝帝都,当初何其兴盛繁华?天成朝一统天下,当然要恢复旧日荣光,总不能比前朝小国还差吧?何况洛阳早晚会有人修,今日修复可免来日花费。”
皇帝语气又一次缓和下来,“说得好听,你这样只能当个佞臣。”
“啥臣无所谓,只要陛下高兴,我就高兴。”
皇帝不屑地哼了一声,“天下人口几千万,朕不过调用两三百万而已,一半用来戍边,一半用来治河修路,哪一样不是为更多百姓着想?只是留几个人修建宫殿,他们倒不高兴。”
“百姓高兴,就是几个老糊涂虫死守古典,不懂陛下的苦心。”皇甫阶努力化解皇帝的怒气。
这回他没能成功。
皇帝拔刀出鞘——那是真刀——转身向院内走去,牙齿咬得咯咯响,“他不懂我的苦心,我倒要看看他的心是苦是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