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佩佩迅速在脸上抹了一层灰土,换上旧旗袍,裹着一件深色的外衣往外走,江明月也换了一身衣服走了。
满街都是疯跑的日伪军,看样子在搜捕什么人,佩佩拖曳着脚步走进爱盛诊所,慢悠悠坐下来。
许盛赞正在前方坐堂诊脉,一抬头,佩佩已经晕倒在地。
许盛赞高喊一声“夫人”,连忙跑上前救人,佩佩手搭在他手腕,狠狠掐了一记,许盛赞立刻醒悟过来,抱上人就冲进屋内。
门一关,江泠把口罩扯下来,扑上前一把抓住佩佩,尚未开口,佩佩已经露出笑容冲着她点头,“他还没事,快跟我去。”
谷大队长的各种消息漫天飞,江泠成天提心吊胆,如今噩梦成真,反而松了口气,颓然坐下来。
两人心照不宣点头,江泠将手术刀医药箱跟许盛赞的针灸包藏在一起,由许盛赞提了先来到佩佩家附近。
许盛赞熏了一身中药味道上了街朝着佩佩家走来,许家祖祖辈辈在南海一带从医,名声在外,加上他铺头在日军活动频繁之地,跟一些日军也治过病,路上还有日伪军客气招呼,没有遇到什么盘查。
很快,江明月送来的米柴糠等物一袋袋卸下来,把储物间和一楼小房间都堆得满满当当,藏几个人都没问题。
江泠搀扶着佩佩回到家,街坊邻居纷纷上前打听家里这么大阵仗,是不是有喜了,佩佩连声感谢,江泠也悄然道恭喜。
原来刚刚许盛赞诊脉现了她有孕,只是身体很虚弱,让江泠交代江明月注意营养。
江泠拿到药箱,迅速给江泮做了手术取出子弹,守到他呼吸心跳趋于平稳,脱离危险,这才悄然离去。
江明月到家的时候,江泠正要出门,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有些愣。
江泠经过他身边,摸出一个红包塞到他口袋,忽而一笑,“大哥,恭喜你要做老豆了。”
江明月还没回过神来,江泠已经消失不见。
江明月慢慢转身,将佩佩紧紧抱在怀里,凄然而笑。
这样看起来,有人叫大哥,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
江泮这次跑去炸鬼子的军用仓库,被谷池率领特务埋伏,虽然将仓库成功炸毁,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和日军激战中,两个游击队战士牺牲,他自己还中了一枪,在大家拼命掩护之下才能顺利逃脱。
夜色茫茫,他因为失血过多,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在意识模糊中朝着自己最熟悉的方向走去。
谷池费尽心机设了圈套,没想到还是被他跑了,派了许多日本宪兵和便衣特务开展地毯式搜查,搜查的人来到佩佩家中,一顿翻箱倒柜,就连厕所和屋顶都搜了个遍,一个日本宪兵搜到储物间,一刺刀下去漫天都是糠灰,捂着鼻子跑了。
他这边还没搜到人,谭小虎和其他游击队迅速出动,几支队伍连续阻击日本特务,打的都是谷大队长招牌。谷大队长到处都是,城内的戒严也就如同虚设,很快解除。
江泮一天到头在打仗,难得过几天安宁日子,再者每天都跟着佩佩这个大肚婆好吃好喝,伤口很快就好了,人也长胖了。
人们在世上跌跌撞撞行走,总会有一些人想避开,而又不得不和他面对,比如情敌和血浓于水的兄弟。
当这两个身份放在一起,别提有多尴尬,江泮是个热闹性子,没一刻停嘴的,江明月忍了又忍,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退避三舍,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楼上看书。
相安无事把伤养好,到了分别的时候,难免有些不舍,大家的情绪也低落下来。
佩佩特意去菜市买回新鲜豆角和排骨,准备给他做一顿最后的晚餐。
江泮坐在小板凳上用柴枝乱七八糟划拉着,闷闷道:“打仗其实很不好玩,躲在各种各样的小村子里很无聊,没吃没喝没东西玩,我就想着怎么弄好吃的,特别是巧克力。”
佩佩想起那珍贵的巧克力,咽了一口唾沫,又馋了。
江泮笑道:“我就知道你想吃,下次打完仗,我一定仔细搜一搜,搜到巧克力糖果这些就留下来,留给你吃……大家都这么难,你吃上一点甜的,心情会好一天几天,苦日子就这样慢慢一天天熬过去了。”
“你自己呢?你不是也喜欢?”
江泮笑着摇头,“男人怎么会喜欢,都是闹着玩。”
“要是不打仗就好了。”
“不打仗,我就认你做……做嫂子算了……”
佩佩笑着洗了一根豆角塞给他,堵住他絮絮叨叨的嘴。
“没人喜欢天天杀人放火抢东西,可这些日本鬼子在日本还好好的,到了中国怎么就变成这样呢。”
“所以,要把他们赶出去!”江泮点点头,“你好好养娃娃,我来赶!”
两人在农场的时候,自己种了一片豆角,豆角要收的时候,两人一个摘,一个抱着一个筐跟在后面装,配合得天衣无缝。
偷懒的时候,两人就躲在树荫下,一人摘一根慢慢地啃。
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可惜一眨眼就烟消云散。
外面响起一声口哨,那是召唤的信号。江泮慢慢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如同在西园农场瓜棚里做了一个美梦。
“谷队长,保重。”
佩佩声音未落,江泮一个蹦跳向前,用力和她拥抱,在她耳边轻声道:“下一个目标,小北村。”
江明月站在门口蹙眉看着。
江泮知道他看到了,就是故意要让他看到,故意气他,出一出心头这冤枉气。
广州沦陷前,自己打不过他,斗不过他,佩佩心中只有他,现在大家成了战友,自己拿他没办法,总能气气他。
他生气归生气,照样也拿自己没办法。
江泮满脸挑衅的笑容,大摇大摆走到江明月面前,悄悄跟他比了比,颇为幼稚地踮了踮脚,江明月眼明手快,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保重!”
江泮被他拍了下去,自觉又惨败一局,气呼呼走了。
番禺北边有一个村子,广州日伪军在这里设置了据点,这个据点成为扼住所有游击队进入广州的咽喉要地。
吴队长夫妻的死也跟这个据点有关,日伪军占了小北村面积最大,修建最为坚固的两个祠堂。
两个祠堂和村内炮楼形成一个三角,能够把控全村的概貌,加上日伪军散布出去的眼线,形成一个无形大网,不管游击队从哪个方向来,哪怕从水里冒出来,都能在第一时间现并且消灭。
吴队长夫妻当天虽说是被人打了埋伏,归根结底,还是这个大网起了作用。
小北村这些地形分布的情报是由吴队长一个手下化装成挑粪工,一个个点踩完送出来的。
所有百姓都对他们恨之入骨,所有队伍都摩拳擦掌,只等谷大队长一声令下,每个人都能豁出命干,江泮就是凭着这种信心,拿到情报的当天就拿出来细致的行动计划。
也是凭着这样的信心,他敢一次次调兵遣将去啃硬骨头,给更多的游击队和百姓信心。
鬼子不是洪水猛兽,中国人只要团结起来,一定是能战胜他们。
小北村一战,我游击队全歼驻敌,一共消灭日兵20余人,伪军七八十人,
俘虏5名日军军官,缴获各种武器物资不计其数。
日军司令大雷霆,让谷池迅速带兵除掉谷大队长。
谷池这一次采取的策略不是直接去围剿狡猾的谷大队长,而是采取各个击破,剪除谷大队长的羽翼,再来个迎头痛击。
他的计划非常周密,调派出来的队伍也都是精锐,他有信心在回到广州之前全歼这些可恨的游击队。
日军命令下达不过一个小时,江明月就拿到具体的路线和情况,把学校的事情交代给袁行云,匆匆赶回家交给佩佩。
“这是针对谷大队长?”
佩佩疑惑地看着他,觉得这份情报的来源十分可疑。
江明月并不想跟她多多解释,点头道:“这是我们在伪军里的内线说的。”
佩佩定定看着他,“内线?为什么我不知道?”
“现在你不就知道了。”江明月微微皱眉,还是坦然和她对视。
佩佩知道应该早点结束这个话题,可就是觉得委屈,觉得不甘心。
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回来,两人感情甜蜜,口口声声同生共死,她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她假作云淡风轻笑了笑,“不管是拍档还是夫妻,我都应该早知道,对吗?”
江明月摇头,“你有这个跟我辩论的时间,谷池已经追到江泮了。”
佩佩醒悟过来,放弃跟他理论,转身就上楼了。
她终于等到这天了!
从拿出电台,坐在电台前做好报准备,佩佩的全身一直克制不住地颤抖。
手指即将碰触键的那一刻,她才从微微颤抖的手指醒悟到自己有些失态,
生怕有所错漏,双手僵着刻意停下来,心脏砰砰乱跳,像是有个小人儿要冲出来哭喊。
从身后伸出强劲有力的臂膀,将她温柔拥入怀中,并且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我来。”
江明月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语气无比轻柔,却给她莫名的力量。
佩佩什么都没说,在他的手臂留下一吻,正襟危坐。
江明月微微一笑,松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佩佩开始敲击报,脑中是密电码,胸口是滔天的怒焰。
滴滴,滴滴,滴滴……谷池明天在三水东湾活动。
电波准确传出。
佩佩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坐在电台前无声流泪。
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个怔忡失神之间,家人清晰的脸,哭着的,沉默的,怒吼的脸,循环往复,逐一来到眼前。
江泮撑着一把大黑伞站在屋檐下,大雨下个没完没了,屋子里漏了几回。
谭小虎狐疑走过,又拎着一个小酒壶走回,将小酒壶递给他,笑道:“老大,鬼子汉奸是打不完的,别愁,我陪你喝两口。”
江泮露出笑容,谭小虎听到一阵脚步,一回头,眼前出现15双明亮的眼睛。15张坚毅的脸孔。
江泮露出笑容,“谷池明天在三水东湾活动,我们连夜赶过去,还能吃上一顿东湾烧鸡。”
“小虎,吃顿饱饭,让谷池有来无回!”
“不吃饭我也叫他有来无回!”谭小虎将酒壶砸到地上。
一片沉默中,大家并没有战前的惊惶,反而愈兴奋和欣喜。
等了多日,猎物终于再度出现了,这怎能不让人热血沸腾。
江泮转身就走,大家早已配合多年,什么话都没说,陆续三人一组跟上他的脚步,有伞的都将伞捆好背在背上,都打扮成乡间农人,穿着斗笠蓑衣,脚上穿着草鞋。
三水形势一天比一天乱,谷池把第一个目标放在这里,就是还想来一次兴师问罪,杀鸡儆猴。
从密报来看,谭家小姐跟游击队有联系,所以谷池把这一次的目标就放在谭家。
谭家同样是人数庞大根基牢固的名门望族,杀一次,起码得消停一年半载,这样他就能腾出手剿灭游击队,同时也能摧毁粤北抗日防线。
从谷池的队伍开出广州开始,消息一站又一站传下来,路过的村子都早早得知消息,望风而逃。
东湾谭家的谭老爷子和胡介休结交多年,家人担心他的身体,一直把万木堂大劫瞒着他,他某日精神恢复,在街头偷偷叫了一辆马车,颇有魏晋遗风,兴致勃勃去访老友。
马车夫还当他老人家是去万木堂祭奠,二话不说,顺手买了香烛纸钱,备上自己这份。
到了万木堂,谭老爷子才算明白家里人各种遮遮掩掩阻碍他探听万木堂情况是什么意思,当场晕厥。
谭老爷子一直养生喝粥打太极拳,身体壮如牛,只是从万木堂回来就每况愈下,
得知谷池要来东湾,近乎油尽灯枯的谭老爷子突然来了精神,派人送信给谭小玉,同时让众人连同东湾百姓全部撤走,自己拄着一根拐杖优哉游哉等在谭家大门口。
谷池率领队伍来到东湾,狡猾的他察觉不妙,兵分三路,一路直接杀到谭家,其他两路作为侧翼的掩护,而他跟在左翼部队,那是从水路撤离东湾最快的一路。
东湾满街关门闭户,狗都不见一只,谷池的中路军一边前行一边踢开各店铺大门,把藏身店铺中的10多个男人一根绳子绑了,一直赶到谭家大门口。
谭家大门紧闭,谭老爷子手搭在前额上,眯缝着眼睛看着凶神恶煞的一群人。
被抓捕的10多人有的是雇来看铺子,有的是不舍离家留下来看家的老人,众人一路嚎哭,请求他们放过自己。
谭老爷子站定,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哭什么!”
说来也奇怪,谭老爷子一声吼,所有人都不再哭喊,垂着头抹泪。
江泮和谭小虎持枪紧盯着前方,急得满头是汗水,目前鬼子和百姓夹杂在一起,手榴弹派不上用场,第一次方案不能用,只能另外想办法。
谷池藏身于谭家大院旁边一间屋内,拿着望远镜仔细盯着门口。
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一次跟上次屠杀万木堂不同,却看不出这不同点在哪里。
眼前只有一些垂头丧气的百姓和一个胡介休一样不知死活的老头子,密报上来看,谭家小姐要赶回来救人,起码得一天一夜……
就算谷大队长率领的游击队来了,他们外面还有几路人马,对付他绰绰有余。
一个手下眼看被人抢了功劳,有些焦躁不安,一脚踏出,只等谷池一声令下,就冲进谭家大肆抢掠一番。
大户人家比那些穷乡僻壤的百姓要好得多,就比如上次劫掠了万木堂,所有人都了一笔横财,娶小老婆喝酒赌钱上广州买小楼,万木堂里就是拿出来的笔墨纸砚都能卖个好价钱,更何况这东湾一直是水陆交通十分便利的热闹集市。
谷池徐徐放下望远镜,转身准备冲出去和其他两路士兵会合,然而,某个异常的感觉促使他再次拿起望远镜看向大院门口。
望远镜定在被抓捕的其中一个身形稍矮的瘦小男子身上,从头扫到脚,最后定在男子被捆绑的手上。
他终于明白这种不安之感是从何而来,阳光照射下,男子手里白光一闪,那是刀身反射的光亮。
其他士兵已经跃跃欲试,端着枪等在门口。
谷池怒吼一声,“撤!”
就在这一声怒吼响起同时,瘦小男子也突然难,一枪打死身边的日兵。
谭老爷子扑倒在地,大门开了,江泮双枪在手,朝着外面频频射击。
这个瘦小男子就是谭小玉,刚刚那一声谷池的“撤”她听得十分真切,反应也非常迅速,把大门口的人马交给江泮,自己带着其他埋伏的人追向小路。
谷池狡兔三窟,并没有从水路逃亡,而是开着车一路闯出去,最后由伪军把他救出来。
这些伪军刚刚来到东湾,原本预计配合谷池的包围谭家大院行动,就因为拖拖拉拉,迟到一步,没想到误打误撞把谷池解救出来。
这一次行动,谷池损兵折将,丢了一辆军车,一个无线电台,近乎全军覆没,而我方毫无伤,堪称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