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顿,小木匠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到了后来,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与屈孟虎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竹筒倒豆子,抓着屈孟虎说了许多的话,而且很多话语都是囫囵话儿,颠来倒去,都是一件事情……
他这辈子,都没有一次,如这般失态过,而之所以如此,除了因为他觉得屈孟虎绝对值得信赖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他的内心,已经绷到了极限。
如果再不找人倾述,他只怕自己都快要疯了……
很多事情,他没办法跟别人说。
譬如自己的师父……
譬如自己的妹子……
譬如曾经的往事……
譬如……顾白果……
说到后面,无话可说的时候,小木匠就抓着屈孟虎狂喝酒,那位自称在他的地盘,绝对无人能够战胜他的阵王,却给小木匠揪着脖子,往喉咙里灌酒,吓得直喊爷……
这场面看得过来送酒的乔安娜等人都想要冲上来打人了,却被屈孟虎一个手势给赶了下去。
旁人不理解小木匠为何会喝成这一副死狗模样,但屈孟虎懂。
不但因为他们是兄弟,而且还因为他们都有着一段不堪的回忆和往事……
没有人天生就是强者。
谁他妈都是在苦难中一点儿、一点儿熬出来的。
他屈孟虎熬过来了,而小木匠,也只有跨过了这一道坎,看透了这世间的许多事情,方才能够真正地走出自己的精神牢笼,最终逃出困境……
小木匠难得癫狂,喝多了酒便唱歌,想到什么就唱什么,譬如孩童时瞧见人家乡间戏台上面的社戏,几句戏曲和调调,又譬如苗疆侗寨的喊山歌——特别是那喊山歌,这玩意儿却是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三月三、六月六男女之间的对唱情歌,韵律优美婉转,而歌词则浅显直白,大部分都朗朗上口,颇有种直奔下三路的劲头,很是淳朴的民风,唱得屈孟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会儿的甘十三,可比清醒时要可爱十倍,百倍……
这才是他内心中最想要做的那个自己吧?
可惜,这样的他,也只有在屈孟虎这样的挚友面前,方才敢表现出来。
两人不知道灌了多少酒,到了最后,小木匠也不吵了,也不闹了,也不唱了,他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地注视着屈孟虎身后的黑暗。
他目光直愣愣的,也不酒疯,就那般盯着。
这会儿的屈孟虎也有些嗨了,他被小木匠盯得难受,当下也是一下子站了起来,走到了小木匠的身边,揽着他肩膀,两人站立,随后问道:“十三,讲吧,一万件事情,哪一件,是你最憋闷的?”
这会儿的小木匠,意识已经进入近乎于“空灵”的状态,诸多思绪掠过,却是遵循着本能说道:“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屈孟虎大笑道:“我他妈的也不知道啊。”
小木匠又问:“那我又如何能够如你一般潇洒?”
屈孟虎说道:“我潇洒?我只不过就是爱装逼而已,何曾潇洒过?你瞧见的我,只是你眼中的样子,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背地里,受过他妈的多少苦头?”
他屈孟虎自小虽说出身世家,但年少之时就被人屠了满门,后来流落南洋,给人当随从仆役,不知道受过几多苦楚。
但就算如此,他也能够向着阳光,逆风生长,硬生生变成了此刻的屈孟虎。
他凭的,除了小时候的那点儿底子,以及向来聪慧的脑袋之外,更多的,是谁也不知晓的辛苦。
为了学习多国语言,能够在那神父手下干差事,他没日没夜地练习,嘴巴皮都说秃噜了,厚着脸皮去与那些酒鬼、士兵和舞娘交流,不知道被人给了多少白眼,打了多少顿……
为了能够学习本事,他尽可能地挤压自己的休息时间,在那神父手下的几年,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为了专研法阵,几天几夜没睡觉,这都是常事……
别人都说他是天才,但自有他屈孟虎知晓,自己只不过付出了比别人十倍、百倍的辛劳……
然而这一切,没有几人知晓。
极致的努力与辛苦,才换来了今日他的狂傲与自大,让他面对这世间的任何人,都有一种精神上的俯视与睥睨。
小木匠一把抓着他,又问:“有个和尚告诉我,说让我在面对束手无策的困难时,要我态然自若、轻盈无碍、左右逢源、头头是道,信手拈来,无不是法,当下就得大自在解脱……但我无数次的努力过,都最终都是作茧自缚,难以超脱——老八,何以教我?”
屈孟虎听了,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哈哈大笑,说道:“那帮臭和尚,老是爱打机锋,把最简单的话给复杂了,照我说,想要无我,你得先自我,想要无私,你得先自私,唯有拥有了,方才懂得失去,方才学会放手,学会洒脱,学会自在……当你放下一切,包括自己的时候,或许在路的尽头,就能够找到出路了……”
听到这话儿,小木匠混沌的脑袋突然间就轰的一下,猛然一震。
紧接着,他的双目一片混沌,脸上却露出了狂喜来,疯狂大笑道:“想要无我,先有自我;想要无私,先有自私;拥有之后的失去,放手之后的洒脱……放下一切,包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