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丝飘落, 歌仙兼定的脸颊,缓慢的渗出了鲜血。
一道细长的伤口, 从他的嘴角划开,一直延伸到耳廓。
直到此刻,他才反应过来,也顾不得擦去鲜血,连忙将手抵在身前, 做出防御的姿态。
他的耳中被嗡鸣之声充塞, 刀气以极近的距离,擦着他的耳朵飞过,震动几乎要夺去他的听觉。
因此, 他只能看到那个淡金色的恶鬼, 笑眯眯的、若无其事的张合着唇:
“诶,逃过去了呐。”
“髭切先生!”
主位上的少女出了惊讶的呼声, 她瞪圆了眼睛,似乎根本没有预料到事态会如此展。
在这种时刻,歌仙兼定却注意到, 她是赤着足的。圆润润的脚趾,踩在横席上,将绸布压出小小的凹陷。一压一弹之间,她迈开脚步,要走下主位。
不知为何,歌仙兼定莫名的希望,有什么东西……绸缎也好, 绢布也行,垫在她将要行走的路径上。让那双足,不至于沾染尘埃——
而后,一只手伸出,于半空之中,轻轻的握住了那只裸足。
薄纱的暖帘微动,在主坐的右侧、横席的最前方,穿着红黑色狩衣的少年,纤细的手臂稳稳的平举着,少女一脚踩下,只踏入了他的掌中。
“唔,这可不行呢,”他的声音里似有散漫的笑意,“吾主应立于高台之上,岂可让汝之足,沾染此间尘埃。”
歌仙的视线中,少女的表情,先是这样:(⊙ ⊙)。
然后变成了这样:(⊙口⊙)……
她浑身僵硬了一般,呆立原地,直到那穿着狩衣的少年付丧神抽回手,也依然维持着抬脚的姿势,一动不动。
又过了数秒,她才反应过来,猛然退后,重新退回了主位之上,惊讶地:“小、小乌丸大人?”
小乌丸?
“嗤。”少年轻笑一声,从容的撤回手,而后,握着已然出鞘的、锋利的太刀,缓步走出了横席。
刀尖掀开了暖帘,又顺着那两端皆开刃的独特刀身滑落,手持太刀的少年,赤足踩在地面上,从容踱步。
他的身躯纤细,似乎毫无威慑之力,但每走一步,这大殿中,因髭切而起的喧哗便静一分。
等到他走入殿中,与髭切相对而立,这广间内数百名付丧神,也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在吾主面前,闹成这样,真是难看,”少年语气轻缓,“不听话的孩子,是要受到惩罚的。”
“啊呀,因为是直刀与弯刃过度时期的刀型,被漫日无事的贵族们取为天下武士-刀之父,便真的以为能掌控一切了吗。”
淡金色的付丧神笑眯眯的:“真是可笑的妄念啊。”
他短短的几句话,便令广间内再度泛起嘈杂,就连歌仙兼定,也以惊讶的目光注视着他,由衷的、自内心的感叹:
这家伙挑衅找打的本事也太厉害了!
他已经完全想起来了——刚才那精准飞来,打偏了髭切刀锋的,正是这位小乌丸投掷出的刀鞘啊。
就算是他,也能领悟到,这两位之间那明显的实力差距。与小乌丸对峙的髭切,不可能察觉不到。
即便如此,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之下,髭切依然举起的刀——对着有神赐之刃传说的小乌丸。
“不愿意放弃叛逆的举动吗,”少年轻哂,“虽然将刀锋对准了吾,但散出的杀气,却是想要斩尽一切啊。”
“嘛……毕竟我是斩鬼的刀啊,”付丧神用手掌抵住了刀背,即便是在此刻,他也依然微笑,“必须要确认……”
“鬼之所在。”
……
…………
把将时间稍微往回拨一点,那是夜色还未降临、夕光即将没入地面的逢魔时刻。
灿金的霞光,笼罩着摄政司,即便坠入地面,这庞大的宫殿建筑群落,也并未稍微接近尘世,依然如出云国中的神之殿,等闲不允许接近。
事实上,摄政司的最高处,的确是被命名为“神宫”的。
这里是属于道部司的寮舍,每一宫都分外奢华。夜幕将至,最东边的宫室亮起了灯光,推开大门,便能听到——
“啊哈哈哈哈!”
……嘹亮而高亢的笑声。
髭切的手一顿,过了片刻,才继续若无其事的剥着橘子。他坐在二层的廊上,能够很清晰的看到不远处的庭院,虽然已近掌灯时分,但依热闹非凡。
庭院之中,一名青年裸-露着上身,手中握着一柄木刀,笑声便是从他的口中出的:“诶呀,认输,咱输了。”
男子对面是一名僧侣打扮的付丧神,如雪般的长几乎垂到地面,他手中也握着一柄太刀,显然在刚才的比试之中,获得了胜利。
虽然如此,他却并没有高兴的表情,反而低低的:“……刀还是不要使用为好,战斗……若能消失便好了。”
“啊哈哈哈,是吗?可刚才您打我的时候下手也不轻啊。”
“……再度被召唤到这混乱的世间,实非我所愿。”
“别这样说嘛,”裸-露着上身的青年放下了木刀,“虽然咱被召唤的时候位置靠后,没见着那位大人,但听说是位很不错的审神者啊。”
“是个美人哦!”
一道欢快的声音,传入了青年的耳中。
说话的人是名少年,他坐在庭院的山石上,有一头颜色鲜亮的黄,充满元气的晃着腿。
“今天看到了呢,那位大人,跟粟田口家的极化刀们在一起,这次离得很近,看得很清楚呢。”他兴致勃勃的,“哈哈,虽然很快就戴上了面具。”
“哦哦,”青年锤了下手,“很了不得的情报啊,浦岛。若是如此的话,有些期待了呢。毕竟是在美人的麾下工作啊。”
“诶,陆奥先生打算签订契约了吗?”
“只、只是在考虑……”
“啊呀,陆奥先生在说谎,不想追随那位大人的话,明明可以马上离开,或者去应聘六部的职位,我听说了哦,陆奥先生整天都在……”
“你这小鬼,”青年咧开嘴,笑得狰狞,“那你为何也呆在这神宫里,不愿离去。”
浦岛虎彻跳下山石,笑嘻嘻的:“只是还希望再看看嘛,毕竟是要奉上忠诚追随的主君呀。”
“……”
笑声在庭院中回荡着,髭切笑眯眯的吃了一片橘子。而后竖起手指,一个个的点过去:“陆奥守吉行……”
他的指尖,虚虚的停在青年的头上,似乎在比划什么:“嗯……政府指定的五把初始刀之一吗,练度满的打刀啊。”
很快,便又移到了少年身上,只是稍稍停顿:“胁差,接近练度满。”
最后落在那名僧侣模样的付丧神身上。
“太刀,江雪左文字……”付丧神的指节,微微向下陷,似乎要勾住江雪左文字的脖颈一般。
“髭切大人。”一道声音传来,髭切的手一顿,指节松开了。
药研藤四掀开帷帘:“您果然在这里啊。”
少年走到他的身边:“又在看大家玩闹吗……诶?”
他的手碰到了一个酒盏。
“髭切大人,”少年有些惊讶,“您喝酒了?”
“啊呀,”付丧神总算转过头,笑眯眯的道,“只是一点点而已。”
“从未见过您喝酒呢,”药研藤四郎道,他举起杯盏轻嗅,“嗯,这个气味……是神酒吗?”
髭切并没有回答,只是转回了视线。
“是虎彻家的弟弟吧,”药研藤四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语气有些欣慰,“总算是慢慢开朗起来了。”
“开朗过头,就会惹人厌烦哦。”髭切轻声道。
“髭切大人总是这样,”药研藤四郎轻笑,“膝丸大人在的时候,也经常会被您说烦呢。”
“膝丸?”付丧神的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情,“这是……”
“您又忘记了吗?”少年稍稍睁大眼睛,但显然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了,他居然没有特别吃惊,“膝丸殿是您的弟弟啊。”
“哦呀,弟弟吗?确实呢,不过几百年过去很多事情也不太记得了……”
“上周才见过哦。”
俊美的付丧神,好似孩童那般,露出纯粹的疑惑之情:“是这样吗?”
“……啊啊,真是拿您没办法。”
“药研,”髭切捏着一瓣橘子,轻快的转移了话题,“是从那个地方回来的吗。”
“您是在说琼城吧。”少年很快反应了过来,他解下了束带,也如青年那般坐下,“虽然才刚设下结界……”
他看了一眼髭切,便继续说了下去:“不过城内运转良好呢。大家也都适应了。”
“……哦?”髭切意味深长,“也包括那些并不打算定下契约的家伙们吗。”
药研藤四郎稍默:“也不能这样说吧。”
他开解一般:“只是暂时没有定下契约的打算。”
“况且,更多的大人们,大约是想要确认大将的器量吧,”他转头看着庭院中喧闹的付丧神们,“一旦确认了……”
说道这里,他却停下了话,不由自主的轻叹。
药研藤四郎难得露出了为难的神情:“怎么想都觉得难办呢。”
“到现在我都还觉得不可思议,”他揉着额头,“大将居然会将匣中的付丧神全部唤醒,那都是经过了政府千挑万选的精英……幸好他们之中,仅有龟甲殿、千子殿是新刀。”
“大将又跟神羽大人做出了奇怪的约定。”
少年努力回忆着:“‘画满整页的小星星’什么的……现在成了真正的道部成员,每天有做不完的任务。没多少时间去打理琼城的事务。”
他揉着眉心:“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拿到工资呢……”
“那些大人们,可都是需要慎重对待的啊……光是几位鹤丸殿就极难应付了。”
“五条家的刀吗,”髭切眯起眼睛,“从秉性上来说,的确是难缠的后辈。”
“幸好小乌丸殿愿意居住在琼城。”
付丧神端在手中的酒盏,浮现点点涟漪。
“既是天下武士-刀之父、又是曾经匣中实力最强大的付丧神……所以琼城才能这么快就井井有条起来啊。”
“……”
“大人?”
髭切提起酒瓶,将酒盏斟满、满到即将溢出的地步,而后举杯啜饮。他一口饮尽了神酒,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没入衣领之中。
付丧神勾起唇角:“确实令人苦恼呢。”
他拨弄着指间的酒盏,声音低低的:“明明还没有成为一方君主的器量,却拥有了不低的觉悟,甚至不自量力的努力着……正是因为这份愚蠢的坚持,才会吸引了更多、更愚蠢的家伙们……在这神宫里徘徊不去。”
“琼城那边,也迟早会被蠢货们塞满吧。”
“咳,”药研藤四郎被呛了一下,他甚是不可思议:“但是,髭切大人,您最初不是很期待琼……”
喀。
付丧神放下酒盏,瓷器与实木桌面互相敲击,出沉闷的声响,打断了少年的话。
“诶呀,”他一如往常的微笑着,“我这样说过吗?”
“髭切殿,您可真是……”
药研藤四郎没再说什么,他将手伸入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小如纽扣的东西。
不过一旦握在他的手中,便迅速的变化,很快便变成了一个足以令大部分审神者都眼熟的物品:平板式手机。
“诶~”髭切拖长了声音,出了赞叹之声,“是摄政司下的东西吗。”
“是啊,髭切大人也有一个吧?”
少年将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充满现代感的物品拿在手里:“虽然这其实是附加了术式的东西,也能变化成其他形式,不过大将是这样使用的,我也觉得这个形象很漂亮呢。”
付丧神将酒盏斟满,轻声道:“哦呀,我对这些东西不太擅长呢……”
他还未说完,便见少年蓦然站了起来。
“药研?”
一贯沉稳的少年,露出了异常复杂的表情,那是混着吃惊、羡慕、失落,甚至还有些许不起眼的嫉妒。
“真是没想到啊,”良久,他才轻叹一声,将屏幕翻转,展示在髭切面前,“大将的头像,换成了三日月殿的本体。”
“……”
髭切微笑。
髭切伸出手。
髭切抢过了平板,手指灵活的滑动,调出了头像大图。
天下五剑中最美的一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展示在他眼前,刀身的新月纹熠熠生辉。
“……啊呀,还特意脱掉了刀鞘吗。”付丧神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一些,“不愧是三日月殿,想得真是周到呢。”
“髭切大人……您刚才还说,您不擅长这些?”
髭切没有回答,他滑动拇指,飞快的点进了主页板块,往下一划,手指仿佛挥舞出了残影,而后滚雪球一样刷屏的字体便进了群聊里。
“三日月三日月三日月三日月斩斩斩斩斩斩斩……”
“髭切大人,”药研藤四郎吃惊道,“那是我的账号。”
话音刚落,
啪——
清脆的碎裂声中,屏幕应声而碎。
“髭切大人啊啊啊!”药研藤四郎捂住心口,“这是大将送我的啊。”
他赶紧将手机捧起,试图用神力唤起它身为附魔物品的尊严,刚一触碰,碎片便簌簌落下。唯有上半部分还坚强的闪烁着微光。
一行深红的字体一掠而过。
‘无谓的嫉妒心’。
嫉妒?
药研藤四郎一怔,紧接着,另一行字体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主人被陌生的付丧神带走了。’
字体是橘色的,头像也十分眼熟——这是极·乱藤四郎所出的信息。
紧接着便是一片沸腾。
“大将?”少年出一声惊呼,他还想要再仔细看看,却见屏幕闪烁着,彻底暗了下去。
“糟糕,偏偏这个时候……”他敲了几下,便无可奈何的放下了。
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计较平板是如何惨死的了,他转过身,对髭切道:“髭切大人,大将似乎出事了。”
付丧神端着酒盏,一言不。
这反常的举动让药研藤四郎不由多看了几眼,不过他很快便将这点疑惑抛开。
“大人,”他匆忙的朝门外走去,“我去探查情况。”
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髭切依然端着酒盏,他低下头,看着杯盏中的涟漪。
一圈又一圈,震颤不休。
“嫉妒吗?”
“嫉妒啊……”
他将酒水一口饮尽,拿起了放在桌边的太刀,也朝门外走去。
庭院中响起了喧哗声,髭切侧过眼,便能看到聚集在一起的、根本未曾定下契约付丧神们,纷纷露出了担忧的表情。
“生了什么吗?”
“……为何世间充满争执。”
“江雪殿,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吧。”
“啊,有点后悔了啊,要是早点下定决心的话,现在也能够帮忙了呢……”
细碎的声音逐渐听不见了。他已走入被羽画装饰的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