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涣整理了一下思路:“外臣此番前来,原本并不知道大王大军驻在华阴,所以一开始沿着渭水行船,走过头了,去过新丰,还见识过长安。
但是在新丰等地,我现了一些恶政:从新丰、高陆、池阳,长安以北三县,田连阡陌,绵延百余里,百姓们居然不种稻麦,专种萝卜、蔬菜。
我路过时,深感不安,问百姓不怕挨饿么,结果百姓却说:长安城内蔬菜贵,种菜种萝卜卖到长安,每亩得利高于种麦。所以他们居然连自己要吃的口粮都不种,拿卖了蔬菜的钱来买麦甚至直接买磨好的面!
后来我深入查访,百姓都说原本他们想要赚这个钱,还颇为不易,后来是汉中王实施的租庸调输变法,导致豪商甄氏在关中大开篷车船队,沿泾渭市易农贸,半年下来,引诱得百里之内的农夫都开始算钱,不再自种口粮。那甄氏还趁着前些年关中灾荒人口减少兼并土地……
管仲诱鲁人逐利而专事蚕桑、织鲁缟,最终助齐削鲁。殷鉴不远,大王若是爱民,为何还要这般诱导人心逐利?就不怕人心不古么?若是再来一场三年前那样的大灾荒,关中百姓岂非饿殍遍野?听说大王当年为了赈灾救助百姓,殚精竭虑,如今不过三年,竟然至此。”
原来,袁涣说到的这事儿,倒是涉及到刘备阵营去年的税赋变法的又一重连锁反应了。
那就是自从李素鼓励甄家、诸葛家组织“让货主自负盈亏、承运人只收取标准运费”的“物流公司”后,关中地区的商贸形态又自然而然生了一些变化。
其中一些招数,还是李素走之前,随便教给甄尧的。加上今年甄尧家最小的五小姐也有虚岁十四了,勉强能帮着管点生意,所以甄家在关中的物流产业力,不亚于诸葛家。
有了官营的物流公司、运价非常稳定之后,长安周边几个县的农民(主要是有文化的大农场主,豪强世家,眼界比较开阔。贫农完全不识数,估计不会算账,只会慢慢跟风)现,因为长安的蔬菜很贵,如果可以稳定把自己田里的菜卖到长安,比种粮食划算多了。
之所以产生这种情况,其实也跟古代原本运输非常不便有关——粮食的保质期非常长,可以放几年都没事,所以粮食的大范围集中调度非常便利,不会因为人口的集中就导致大城市粮价特别畸形的贵。
肉食的话因为可以把牲畜活着驱赶运到要供应肉类的城市再宰杀,所以也不会因为人口的聚集而陡然变贵。
但蔬菜不一样,蔬菜是很容易腐烂的,运输不便、不稳定的时候,大城市的蔬菜非常贵。因为京兆地区的耕地面积全加起来最多养活六七十万人,而京兆的总人口有超过一百六十万,光长安这一个大都市就有一百多万人。
如果京兆的农民自己按比例种蔬菜和自己吃的粮食,那蔬菜最多只够六十万人吃的。再远的扶风、冯翊虽然可以把肉牲和粮食运过来支援长安,但蔬菜没运到就腐烂了。
一百六七十万人争着吃只能供六十万人吃的蔬菜,蔬菜当然暴贵了,以至于长安市民原本吃菜也没比吃肉划算多少。
在商业和运输不够达的时候,百姓因为“自己的口粮必须自己种”,离大都市近的土地一大半被粮食作物占用了,这个供给也是无解的。
事实上,历史上要到宋朝商业环境高度达之后,大都市周边的土地集中种植蔬菜、农民口粮也问外地粮商买,这种生产模式才会普及,才会有“大都市周边的农民也吃商品粮”的产业结构优化。
此时此刻,听了袁涣如此声讨这种合理的商业化进步和资源优化,荀攸不由好笑,直接很有优越感地教育了对方:
“袁别驾,你没见识我们不怪你。这租庸调输法变法的妙用,是去年右将军遍访西凉、苦思如何减少均输损耗之弊想出来的妙法,为大王所用。
若是我们真不顾民生,那这长安周边数县的田地,就不是全拿来种蔬菜了,可以种更多卖钱更多的东西嘛。北方就算不能种桑养蚕,那也能种棉织棉布,产量虽然比西凉低,却也比按现在的粮价种粮食高。
甄家和京兆一些有责任心的世家,肯只是引导百姓种菜,已经是非常克制了。须知一亩田地种麦,亩产不超过四石。可如果种萝卜种芋,从收获分量来看,是超过种麦的。
米麦自古为君主与诸侯所好,不过是因为富余产量便于储存,可以放置多年。但米麦的产量,是不如一些高产的蔬菜的。
赤贫之民非吃米麦不可,也不过是因为寒冬与春荒之时,蔬菜野菜未熟,必须要米麦渡过青黄不接。又因为运输没有保障,不确定每年青黄不接时,外地是否有足够米麦会运来卖。
现在有了租庸调输法,有朝廷控制的运费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的均输车船队,给百姓一个稳定的运价,承诺只要加这些运费就能买到陈仓、郿县的余粮,京兆各县百姓才敢放开了全部去种产量更高、也确保能卖得出去、只是保鲜时间较短的东西。
这是惠民!如何能跟管仲削鲁的毒计相比!你们关东士子,居与黄淮平原之地,人口均匀,田地肥饶,自给自足,如何能理解大王为西陲偏远、山险之地百姓互通有无、提供保障所做的努力。”
袁涣被荀攸一阵解读,说得哑口无言。
虽然他数学不好,一时还无法彻底算过来,但他至少知道对错,知道自己一开始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谴责是有问题的。
刘备毫无疑问真的是个实用主义的仁君,才会采纳李素这一系列的经济变法建议。
均输的另一个外地诸侯原本没想到的好处,就是“给百姓提供物流成本的托底担保”,让百姓因为相信“只要给多少运费,谁都能要到足够多的外地货”,从而放心放开对土地产出的配置。
既然粮食和蔬菜种出来都是要吃掉的。人口密集的地区种更难保鲜、保质期更短的东西,换取偏远、人口稀疏地区多种粮食,把人口稠密地区少种的粮食面积份额补回来,这有什么不好?
何况某些蔬菜的总产量更高,让那些原本吃不够菜的百姓,食谱里的蔬菜比例变多,就等于节约了更多耕地——
比如一个城市居民,需要八亩粮田两亩菜田总计十亩地才能养活,但一亩菜田产量是粮田的一点五倍,改成五亩粮田四亩菜田后也能养活,那不就白节约出来一亩地?
袁涣被荀攸耐心解释了一通之后,内心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刘备这儿,数学不好简直不配做官……那都是耽误百姓民生啊!连劝农都不会劝了。
袁涣虚心求教了一会儿之后,彻底惭愧叹服:“外臣愚昧,刚才竟口出妄言,实在惭愧不已,请汉中王恕罪。大王远见卓识,爱民如子,不避俗谤,实乃天下苍生之幸。
涣此番前来,还有一件重大秘闻,欲得明主相告。今见大王治下百姓如此安居乐业,愿知无不言,只求大王先恕涣被人利用之过。”
刘备也不为已甚:“人孰无过,莫非是之前陛下蒙难之事,袁别驾你也有过失?若是无心之失,自然可以原宥——
孤从不虚言,便在数日之前,孤遣使说降平东将军、卫尉段煨反正。段将军便曾悔恨他当初不曾果断救驾,但孤知道他是难以分辨陛下当时是否被董承所挟,因此不能怪他,已经答允彻底赦免,让他勿要相疑。孤也已经许诺他永镇银川郡。你这点小事,有什么可怕的。”
袁涣深吸了一口气,跪下叩悔罪:“陛下遇害之战,我不曾亲眼目睹,不过在陛下遇害的前一夜,袁术欺骗了我,利用我曾至雒阳朝觐,让我入伊阙关面见陛下与董承,确认陛下是否被挟持。
袁术还对我说,若是陛下没有被挟持,就告诉陛下他愿意退兵,只求陛下给个能够免除君臣相疑的条件。陛下正是被袁术的这个说辞所惑,当天才没有从伊阙关逃回雒阳。
谁知第二天,便生了那些变故……而且,我听说纪灵将军他们作战的时候,并未向士兵宣布陛下在伊阙关内,只说关内那人是董承派人假扮的。但前一夜我出使回去之后,跟袁术说时,告诉袁术就是真的陛下在关内……
涣不敢卖主求荣,只是不愿背负与袁术合谋,陷陛下于险的罪名,请汉中王明察!”
刘备听了之后,眼珠子都瞪大了:卧槽!这不是等于有袁术弑君的间接人证了么!虽然袁涣没看见最后的战场,可他是袁术派去鉴别皇帝真假的使者啊!
当然了,其他诸侯也可以咬死了说袁涣卖主求荣说谎了。不过,袁涣原先跟刘备并无交情交集,他是袁术派去跟刘备谈秘密龌龊条件的使者。这样一个使者都跳反了,那外人肯定会想袁术这是多龌龊多不得人心,连自己的外交官都怕被他牵连玷污看不下去了,急着划清界限。
对袁术军的士气和袁术阵营的人心,恐怕也会形成巨大的打击吧。
“袁术狗贼!他居然还敢诈称是董承弑君,就凭他明明派人见到了陛下、却还诈称关内之人不是陛下,就足以证明至少有九成是他的人蓄意弑君!来人,传孤敕令,全军挂孝,讨伐弑君之贼袁术,为怀帝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