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于天地,叶英自知失去的就是失去,纵然他将虚空再一次踏碎,回到了六百年前,可是改变的,也不会再是最初的那段历史。所以,所谓的“回去”,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若是他孑然一身,若是他没有错失自家徒弟的又一次成长,叶英是会想尽办法带着徒弟回到大唐的——哪怕,那时候,那个大唐,已经不是他们曾经的大唐。
可是没有如果,叶英知道,有些东西,自己终归是错过了。
他来的时候,小徒弟已经一十有五。在之前的十五年,他家且歌生长的地方叫做白云城。当叶英第一次见识叶且歌出招,从她洒脱如昔的剑招之中隐隐觉出几分海啸风雷,觉出几分飘然若云,叶英便知道,这十五年的光阴,从来都不是平白虚度的。
至若后来,叶英听着他家小徒弟絮絮叨叨的跟他嘀咕着这些年的经历。她提起白云城的时候的语气,叶英其实是很熟悉的——曾几何时,他也无数次听见且歌跟她的师弟师妹们念叨,从她的三言两语之中,就能感觉到她对这个“家”的热爱。只是那个时候,她的家,名曰藏剑。
然后是且歌提起她的那位兄长的时候,尾音都会上扬的语气。叶英也不会不熟悉,因为一直到今日,他家小徒弟唤他的时候,都会是这个语气。白云城城主府中的境况,叶且歌已经与叶英说得详细。一手养育、相伴疼惜。叶英需要承认,在这一点上,叶孤城做的比他要好,也要更称职。
叶且歌刚被塞到叶英怀里的时候,叶英也只是刚刚出关。那时候他得悟心剑,双目却已渺。骤然的黑暗让他自己照顾自己都有些吃力,更勿论要去照看一个软绵绵的孩子。一直到且歌三岁开悟,叶英甚至都很少去看她,只是一直将她交由罗浮仙照顾。
在今生今世,叶英晚来一步,在找到他的徒弟的时候,她已经和白云城,和叶家兄长羁绊已深。
叶英叹了一口气,竟觉得有几分心疼——他的徒弟,仿佛从小就在不断的失去。
她一出生便被父母“寄养”在他这里,失去了父母的疼惜照顾。和天策府的小军娘玩到了十二岁,在一次敌军偷袭之中失去了这个最重要的朋友。然后,是接连的明教、七秀、纯阳、五毒。
叶英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孩子哭。那时候她二十三岁,已经长成了十足明媚的女子,一袭黄衣英姿飒爽,俊雅如风,出□□霆。
可是那一天,她却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趴在自己的膝头,哽咽着说道:“师父,我明明都已经那么努力了,我明明都已经那么努力了的……为什么我救不了她们,一个都救不了!”
叶英知道,那一天,她在战场上帮着收敛了跟她从小打到大的霸刀山庄的女弟子的尸。那是异常惨烈的一战,那个女弟子的残骸只剩半副,腰间只余长刀一柄。
自己的膝头一片湿冷,被徒弟的眼泪浸湿。叶英那是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徒弟而觉得有些担忧,在此之前,叶且歌实在是让他再放心不过的。而真正让叶英担忧的是,他怕,怕这孩子失去着、失去着,就渐渐的习惯了。
而如今,自己真的能够狠下心来,剥夺这孩子好不容易重新拥有的一切么?家人,朋友,故土。每一样,都是且歌前世曾经失去过的。
叶英也不愿意让且歌在这些东西和自己之间做选择,哪怕他明白,只要他开口说要回去,这孩子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点头应下。
可是叶且歌对叶英珍之重之,人非草木,叶英又岂会半点不顾及徒弟的感受?
只是,就连叶英自己都没有现,自始至终,他也从未起过将叶且歌独留在此的念头。
“大庄主想要回去?”
叶英心念几转,其实也没有沉默多久。然而对于一颗心已经高高悬起的宫九来说,这样短暂的沉默却也显得太过漫长了。他不由的又问了一次,语气之中少见的带出了几分掩藏不住的急躁,握着叶且歌手腕的手也不由的用力。
叶且歌被他猛地攥住手腕,身体本能就是催动内力将他弹开,不过她到底忍住了这个念头,只是有些疑惑的看着宫九紧绷的唇角。
指骨捏着腕骨的细碎声响,掌心的肌肤和手腕的皮肤的摩擦之声,这些常人根本就听不到的声音,却因为叶英的特地关注,而在他的耳中变得越的清晰了起来。
皱了皱眉,叶英出手拂开宫九握着自家小徒弟手腕的手,将人拉到自己身侧,才回道:“我也决意留在此间,假以时日,西湖之畔将再现藏剑山庄。”
宫九周身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哪怕知道对面之人看不见,他的脸上依旧浮现出了轻松而温和的笑意。宫九有心想要拉过一旁的叶且歌,不过眼前这位大庄主回护之意已经很明显,想到自己方才捏痛了叶且歌的手腕,宫九心生愧疚,终归没有再伸手。
抽出别在腰间的白玉扇轻轻摇了两下,宫九道:“宫某也小有薄产,若是大庄主需要,可以让我……咳,让我家小表妹来寻我,宫某一定竭尽全力,以全家母心愿。”
险些脱口而出那句“我娘”,到半路终归生生变成了小表妹,宫九在心里默默对他娘说了句“儿子不孝”,然后机智的在后半句换了个说法——反正重建藏剑山庄什么的,是他娘“两世”的共同心愿嘛。
叶英并未推脱,点头应下。宫九也少了心头疑虑,跟着浅笑以对。一时之间,方才还有些怪异的气氛,骤然变得融洽了起来。
宫九和叶英又交谈了几句,不多时候,花满楼和陆小凤两人陆续从楼上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