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就被那名都头一记耳光打断:“宋国都没有了,哪里来的宋人?我们现如今是大楚国——是大金国的兄弟之邦!大金国的贵人们没砍了你们这些亡国之奴的脑袋,已是天大的恩泽了,居然还胆敢逃亡?若不是怕惹了大金国的贵人们不高兴,老子现在就剁碎了你们喂狗!”
当众工匠们被粗大的绳索像蚂蚱一样串在一起,拳打脚踢地驱赶着离开时,周老汉回望那曾经的巍巍大宋都城,家园所在,嘴唇哆嗦着,两行浊泪滚落尘埃……
这个所谓的“大楚国”,就是由金人所立的张邦昌的傀儡政权,意欲以汉治汉,以坐收渔利。“大楚”立国的时间是在三月初,而此时不过四月中旬,金军前脚才刚离开汴京,一群俘虏后脚就逃回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借张邦昌十个胆,也是万万不敢收留的。何况这些逃人还不是什么宗室权贵,只不过是一群比平民还不如的匠人而已,谁吃撑了会为了一群匠人而得罪金人呢。
倚仗着“友军”的身份,那些大楚国的押解官兵大摇大摆从黄河大桥通行。但是令他们万万没料到,刚过了桥没多久,就遭到了一群“友军”——金军骑兵的攻击。
那都头与手下三十名士卒都是被金人打怕了的惊弓之鸟,一见那些戴皮毡帽呼啸而来的身影,就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象被赶的鸭子一样四散奔逃。
那都头一个劲地跪下叩头,语不成声:“饶命……俺们是大楚军,是友军啊……贵人们饶命啊……”
就在这时,一个一脸虬须的大汉策马飞奔而来,嘴里咕噜了一句女真语,长矛一戳,便将那名大楚国的都头生生钉死在地上。
那都头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娘的,早知道就多学一门外语了……”
其余被驱赶得四下而逃的士卒们眼见上司横死,无不惊骇大叫。而接下来匪夷所思的一幕,更令他们张大嘴巴合不拢。
但见从另一个方向,又钻出一伙金兵,样子是金军哨骑,人数不多,只有十几骑。但这伙骑兵一上来,就向前一批金兵发动攻击。一阵又急又狠的乱箭扫过,前一批金兵倒下数人后,余下十余骑慌忙逃窜。后来的金军哨骑意欲追击,却被挣脱绳索四散而逃的匠人及楚兵所阻,最终只得狠狠着前一批金兵“战友”逃脱。
险险逃得一命的周德旺老汉等匠人趁乱狂逃,刚转过一个土坡之时,惊骇地发现居然又被一伙金兵围住,而且……还是刚才被杀得落荒而逃的那伙金兵。
众匠人正万念俱灰,哀叹老天爷玩人之时,那伙“金人”扯下皮毡帽,露出真容——原来竟然是杨奋及其西军同伴!
原来杨奋及手下哨探们知道如今金人势大,象他们这样的刺探、巡哨工作,别说遇到金军的大部队,就是碰上金军哨骑也扛不住。因此他们基本上都穿着上回在勃鲁寨外,狄烈突袭金军留守士兵时获得的衣物,乔装成金兵以鱼目混珠。果然,有了这一身“虎皮”唬人,居然多次逃过金军哨骑搜索。不过久而久之,也难免引起金兵的注意。
此次他们一行蹑尾追踪,惜乎慢了一步,没能拦截住工匠们。但正当他们认为追堵无望,准备撤回山寨之时,却又意外发现一路追赶的目标,竟被一群楚兵押解着回转过来了。
杨奋对于这些“伪军”,比对金人还痛狠,更知晓其战力如何。当即利用这身“虎皮”冲上去大开杀戒,同时趁乱削断捆绑众工匠的绳索。
本来一切正向好的方向发展,不料半途杀出一伙真正的金兵,估计也是盯住他们这些冒牌货很久了,一上来就是狠着。李鬼碰上李逵,下场不问可知,如果不是因为场面混乱,搞不好就是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而正因为这伙金军哨骑横插一扛子,使得杨奋的拯救计划功败垂成,只救回了周老汉与刘家兄弟等不到一半的工匠,另外包括阿吉在内的大半工匠,尽数为金兵所擒,向北而去了。
杨奋将事情前因后果叙述完毕后,议事厅中出奇的安静,没有人吭声,只有一片沉重的呼吸及周老汉痛悔地饮泣。
良久,狄烈才叹息道:“我明白,你们一是不想当草寇,二是想回家。这,我能理解。只不过……将来有一天你们会明白——一、我们不是草寇;二、你们已经没有家了——国家,国家,国已经没有了,又怎会还有家?”
一时间,整个议事棚里,只有粗浊的喘息声与沉痛的面容。
好在狄烈从未当自己是宋人,那种切肤之痛并不强烈,环顾左右,沉声道:“安排哨探盯住那伙北去的金兵哨骑,他们要把我们的人带到哪里。至于逃亡的工匠……等所有的工匠都抓回来后,再一起惩处!就这样,大伙散了吧。”
周老汉深深地叩了个头,呜咽道:“老汉代侄孙谢过头领……”
随后是阿术不满的声音:“是殿下!殿下!要我说多少遍……”
侯方镜是最后一个离开议事厅的,神情郁郁地向东南方——那曾经煌煌大宋的帝都的方向眺望良久,深长地吐出一口胸中浊气,语气怆然地摇头长叹:“没有家了,我们都没有家了……”
那一刻,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显得那般的孓然踯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