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补之沉默了片刻,赵行德心中惴惴,对晁补之的意见,他还是格外重视的,便问道:“恩师觉得可有不妥么?”
晁补之一愣,回过神来,摆手道:“没有什么,一时想起了些往事。你能俯下身段,脚踏实地的做事,很不错。”
赵行德走后,晁补之在书房中坐了片刻,取出一本书册,印制的字体很大,不甚精美,翻开时,里面尽是些缺笔少画的文字,但都能勉强辨认,反复只用三百个常字行文,所述农时税赋律法之类,皆关中陇右一带的方言,浅显易通。
反复对比赵行德所做的与这小册子的异同,晁补之正待将书册放好,家人来禀,故人萧并来访。
晁补之叹了口气,命人带他到书房来见。
萧并面容清朗,身着儒袍,腰缠玉带,举手抬足间,都一派儒雅斯文,但晁补之却知道此人的根底,他祖上乃辽国后族人,一场大变故之后举家逃入夏国,已历数代,坐卧起居与汉人无有不同,平常以中国人自居,连契丹话都不会说了。深得夏国丞相府的重视,并委以国使之任,常年在汴京走动于公卿之门,表面上游说朝廷重臣结好夏国,暗地里还做了些什么,就不为人知了。
“无咎兄,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萧并笑着拱手道,随意坐了下来,仿佛前两天才刚刚来过一般。
晁补之站起身形来拱手道,“萧国使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有何贵干?”挥手止住家仆退出,让他便在书房内招待。
这一举动让萧并脸上微微显出尴尬之色,叹道:“无咎兄未免太过小心,今时不同往日。”他心里微微觉得愧疚,住口不言。
晁补之脸色变冷,哼了一声。他与萧并原本是夏国学士府中的好友,自夏归宋之后,萧并不久便荣任国使来到汴京,三番四次与他宴饮交往,晁补之不虞有他,谁知萧并此举竟然暗藏祸心。当时朝廷对在夏国旅居多年的晁补之原本便心存疑虑,又见他和萧并过从甚密。萧并在宋国朝廷重臣面前,有意无意提到,晁补之在夏国所受皇帝恩宠如何,对大宋朝政指摘如何等语,大宋的皇帝,当朝的重臣,都不敢轻易启用晁补之了,他本性又是宁往直中取,不忘曲中求的,辗转来去,居然被贬斥到太史局,平生抱负不能施展。晁补之并非傻子,醒悟过来之后,便和萧并断绝来往。十数年来,二人虽然同在汴京,除了因为公事之外,偶尔见面,打过的招呼没有超过十句。
书房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晁补之沉着脸,端起茶盏来喝,没有搭理的意思,萧并脸上带着笑,左右张望,忽然到桌案上放着的那旧书,惊喜道:“先皇御赐的字本,无咎兄还珍藏着啊。”说着不待晁补之同意,便上手摩挲,笑道:“此乃开国皇帝钦定的第一版,因为开国时筚路蓝缕,所用纸张简陋易碎的关系,存世已经不多,大部分都被皇家收回去了。无咎兄身兼古文,诗词,物性,数术,天文五门学士,才冠群英,先皇也才会钦赐此物啊。”他翻开字本,又啧啧赞道,“品相如此完美,居然还有三代先皇的玉玺,真是难得的珍品。”
晁补之淡淡道:“陈公钦定此本,其用意乃是开启民智,贵国先皇错爱鄙人,钦赐此册,意在激励学士府众人在求学问道之际,不忘教化百姓之天职。似萧兄这般执着于品相,玺印,未免舍本而逐末了吧。”将那一册书从萧并手中拿了过来,伸手掸了掸灰尘,似乎萧并这一碰,便将那旧书弄脏了一般。
他顺手将书放在桌上,封底朝上,不知此书的哪一任主人在上面提了一句诗“剑非万人敌”,笔迹潦草,如龙蛇飞舞,却似有说不尽的豪迈、苍凉、委婉、激越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