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有时而尽。“赵行德叹了口气,不假思索道:“火炮厉害又如何?从一地到另一地,短则数月,长则年余,距离和时间都没有变。漫漫长途,惊涛骇浪,暗礁莫测,这些都没有变,原先海上的道理自然也都还在。与海洋本身的威力相比,坚船利炮不过是多了一点小小的道理而已。你我有何德何能,敢说以中国之礼法,取代海上原来的规矩呢?”他喝了口茶水,叹道,“我本心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然而,国家大事,只能顺天而行,不可逆理而为。否则,便是一人得快意了,天下人十之**都不快意了。”
“人力有时尽”,许多无奈。李蕤脸色恍然,他叹了口气,道:“如此,多谢指教了。”
“你我二人,何必客气。术业有专攻,操心这些凡俗琐事,你不如我。测星辰,窥天机,我不如你。”赵行德摇了摇头,谦让道:“兴许千百年后,今日的王侯将相都成粪土,而人们还记得你这第一个测量出精确海图的李大学士。”
“赵兄过奖了。”李蕤拱了拱手,眉头复又皱起道,“要经略西南海,这两万多普通俘虏中,难道不能选出些得力可靠之人?为何非得要用捍海营里那些穷凶极恶的死囚呢?”他看着舷窗外面,码头上操练的军队正在整队,在朦胧的霞光之下,水师老营、补充营、团练营,已经分不太出来,然而,捍海营的队伍还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那些待死的罪人身上,仿佛带着一股死气,任谁见了都要皱皱眉头。
赵行德的目光也落在那些人的身上,却闪过一丝精芒,缓缓道:“在北方的时候,我听人家讲相马、驯马之道。有经验的驯马高手就知道,如果很容易就驯服了的野马,多是普通的驽马,奔驰数十里便疲惫不堪。反而是极难驯服的顽劣野马,一旦驯服了,就是难得的好马,这种马往往是马群中的头马,往往能奔驰数百里,甚至为了保护马群,能够和野狼搏斗。”
“难道说,”李蕤问道,“捍海营的人便和顽劣马一样么?”
“打个比方罢了。人和马还是有所不同的。”赵行德摇了摇头道,“这两万海寇俘虏,绝大多数是被迫从贼,有的是被贼寇虏获,有的迫于生计,有的为人陷害。但是,人和人有不同,绝大多数人,都是浑浑噩噩的过着,与行尸走肉无异,别人杀人,他便杀人,别人放火,他便放火。只要诱之以利,临之以威,他们为海寇烧杀,也可以为朝廷打仗,甚至可以为大食人,契丹人打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他们或能够令行禁止,但要真正明白规矩,甚至能将我水师的规矩和旧时海上规矩融会贯通,那就十分的不容易了。”
“那捍海营中的人,可有不同么?”
“是有不同。”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捍海营中的人,至少在性命交关的时候,自己做过一次关键的取舍。都不是浑浑噩噩之辈。”有的人,见海贼大势已去,咬牙自首留了一条性命。有的人,被人欺辱不过,手刃了仇家满门,从此落草为寇。有的人,在海盗的内斗中,斩杀了头目,以身代之。他们都是熟知了规矩,做了决定,并且还活下来了的人。“这样的聪明人,调教起来,会省不少功夫。他们的判断曾经救过自己的命,我但愿经过一番调教之后,他们的判断能救更多人的命,能让分舰队在险恶的大海上生存下来。”
赵行德微微叹了口气。
这时,李蕤忽然有种明悟,生存,而不是胜利,是赵行德首要考虑的问题。
“海上当真如此险恶么?”他心念微闪,又道:“若说熟悉规矩,判时势,断取舍,正是清流出身的军官所擅长,这些人也是你的心腹羽翼,为何不继续依靠他们,反而要栽培这些戴罪之贼?”
“你听说过种痘吗?”
“种痘?”李蕤微微一愣,“便是将牛痘种在孩童身上,使其不生天花的的法子吗?”
种痘,在关东也有,只是流传得还不广。而在夏国,种痘乃是军士的监督下,孩子出生后三个月内必须完成的事。李蕤在关西呆了多年,对此也有所了解。他门下有个帮着担柴做饭的荫户老王,还是特意央求敦煌城里种痘,由李蕤监督作证的。
“正是种痘。痘毒与真正的天花病毒相似,毒性却经过一番调理,弱了许多。”赵行德点头道,“清流军官和捍海营中的人相比,对海洋还是太陌生了。不光是他们,整个水师就好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对海上的病毒毫无免疫之力。而这些被调理过的海寇俘虏,他们学水师的规矩,水师也要从他们身上学海上的规矩。但愿少走一些弯路吧。”他看着那些整队的俘虏新兵,低声道,“他们,便是给新生的海军所种下的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