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虚心求教地微笑看着赵行德,这时,杜吹角走进来递交今天的操练报告,插话道:“谁说不是呢?”他自然地拿起赵行德桌上的茶壶,自斟了一杯,仰脖子牛饮了,吐了口气,闷声道,“很多家伙身上杀气重得很,心眼也多,要收拾他们,可废了牛劲。”他顿了一顿,咧嘴笑道,“可惜他们遇上我老杜,哪怕是个钢砣子,也给他搓圆捏扁了。”
杜吹角说完将茶杯放在桌上,抱拳出去了。
李蕤目送他的背影,狐疑道:“赵兄的本意,是要将这些骄兵悍将留在身边?”
“杜指挥已爵拜彻侯,这次南海远征回来,一个下大夫爵位是跑不了的。”
赵行德微微笑多说了一句,对杜吹角这种目无上官的行为不以为意。
李蕤点点头,却有些似懂非懂。他从关东过来,一直在学士府中钻研天文,对夏**士的上下关系并不是太清楚。这百多年下来,军中制度渐渐完备,每个军士都有自己立脚的一方天地。在军议的时候,校尉顶撞将军更是家常便饭,因为校尉直属于护国府,将军属于大将军府。若无校尉的首肯,将军只能调动自己的亲兵。而校尉对营队的掌握,归根结底,还在于推举,在于在军心。因此,在营队之中,军士之间,上下级多是休戚与共的袍泽关系,而不似宋**中那般尊卑分明。杜吹角和举止随意,在军士眼中,只见他与赵行德亲厚,而没有任何嚣张跋扈的意思。
“放到捍海营的人,固然犯了死罪,但其情可矜。”
赵行德缓缓道,他看着李蕤,想起他将搭乘座船出海,迟早会捍海营的人打交道,心念闪动,淡淡道,“这些人,我打算做分舰队的军官。所以放在身边方便察看。”
“啊?”李蕤吃惊地看着他,“可是,你手下也不是没有别人?”
“可要挑起分舰队的担子,”赵行德沉声,“非用他们不可。”
“为什么?他们是贼寇出身,未必归心,也未必忠于朝廷。”李蕤道。
“归心?忠于朝廷?”赵行德脸露古怪的神色,笑道,“像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他们三位一样么?”他摇了摇头,叹道,“如果归心和忠诚就能解决问题,那大宋就不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了。”他看着李蕤,见他脸上仍是狐疑的神色,缓缓道,“几千年了,莫说西南海上,就是东南的岛屿,一向都是海盗的巢穴,历朝历代,忠诚良将,都不能使之改变。难道我能变什么戏法不成?单靠归心和忠诚,便能让海晏河清,从此天下太平?”
“可是?”李蕤问道,“又当如何?”
“归心,不如规矩。”赵行德轻声道,仿佛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难道不这是一回事么?”
“当然不是一回事。”赵行德语气淡然道,“天理人伦,盗亦有道,就连禽兽,也自有禽兽的规矩。”他看着窗外正在操演的新兵,“海上人虽然一向在朝廷王法之外,但海上人也有海上人的规矩,若是海上人没有规矩,这世上就没有成群结队骚扰沿海百姓的海盗了。而这海上的规矩,与海上的天气、水土、人情都息息相关。周人说以德配天,焉知这海上原本的规矩,不是历代海上生存的人,为了适应着海上的环境而发展出来的规矩,譬如说‘弱肉强食’?”赵行德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笑容,李蕤则惊讶地看着他。
“或有人说,所谓归心,所谓王化,便是使中国之礼法广布于四海。这也是南海水师远征最大的目的。不许抢掠,不可滥杀,一切都应按照大宋礼法来做。可是果真如此么?”赵行德有些刻薄的挖苦道,“说这样话的人,或许是忠心耿耿的。可当真要这么干,水师的力量平白减少了十倍,而让敌人的力量平添了十倍。”
“可是,怎么会呢?天理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么?”
“礼法是天理么?”赵行德摇头道,“恰恰不是,礼法只是德,不是理。千万年来,海上的规矩和中原陆地上不同,何尝不是一种海上的礼法,而且是和海上的天理相配的礼法。若要让我们以中原大陆之礼法,强行推行到海洋岛屿,岂不是逆天行事?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逆天行事而侥幸成功的?”他看着李蕤惊讶的神色,沉声道,“退一万步,我们可以努力把大宋礼法广布于四海,将每件事都考虑得十分谨慎、精细,然而,人力有时而尽,海上几千年来已经有一套完整的规矩,我们另起炉灶这一套,能不能更配合海上的天理?”他摇了摇头,叹道,“我看未必。一人之智焉能敌千万年人之智,说不定比原来更加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