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婉会对《道德辩》感兴趣吗?“李若雪疑惑道。
《道德辩》一书,乃赵行德重述周人“以德配天”之道,明“天道”与“人德”之辩,是“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周人所言以德配天,德乃人之伦理、纲常、制度。道为天,德为地,道为乾,德为坤。大道与天地同寿,而人德则可随朝代更替,甚至有五德始终之说。天道至大至简,如水之下流,火之生热,食能解饥,衣能解寒,非人力所能改变。而人德可应时而变,一朝一代,中原四夷,都可能有所不同。世人若只知人德而不知天道,以为人德如天道一般久居不可变,便有颠倒阴阳之虞,是为刻舟求剑之愚。这些经术论说,就是李若雪都不是太感兴趣。只是因为它是赵行德所
著才抄录了一份放在家中。
张采薇叹道:“就算现在不感兴趣,等她到了大食那边,也会感兴趣了。”
“现成的抄本是有,不过没有装成册。”李若雪从书架上取出了一叠字纸,张采薇接过来一看,只见字体婉约清秀,全是卫夫人簪花小楷,不禁笑道:“有这样的字就够了。”她将抄本抱在胸前,郑重道,“本来君不夺人所爱,不过净婉这一去万里,不值何时才能相见。我们送给她的礼物,这《道德辩》抄本,再加上一本解苏先生的《天命论》就是最好了。”
“解苏先生的《天命论》?”李若雪越发疑惑了。
解苏先生韩敞乃是夏国河中人氏,他与关中吕二先生有东西两宗师之称。在夏国,越往西走,韩敞的声望越高。而在关东,他的名声比关西低得多。《天命论》也只是在旧党攻讦王安石“天命不足畏”之语时偶尔引述而已。除了像赵行德、李若雪这样饱读文章之人,关东百姓几乎不知解苏之名,反而蜀中的苏大先生在关东是妇孺皆知。李若雪也曾与林净婉有过接触,感觉她心思简单、爱好歌舞,对《天命论》、《道德辩》这类经书恐怕听都没听说过。
“妹妹生在关东,宋国的儒门声势远胜唐朝,”张采薇解释道,“一向将‘不语怪力乱神’的当作理所当然,所以对解苏先生和《天命论》并不太了解,也情有可原的。可是,对河中人来说,若没有解苏先生解释天命,百姓只怕早就被各大教门之争弄得人心大乱,河中也会不得安稳。我出生之时,这《天命论》早已深入人心,河中百姓都奉为正道。但我听父亲说过,在数十年前,河中人心纷乱,就连书香门第也出了不少虔信神佛之人,各教信徒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冲突相杀,人人惶恐不安。地方官和军士杀得了作乱的,却不能控制得了人心。直到解苏先生重述了天命之说,儒门这才重新端正了河中的人心,今日才能以一敌多,与宗教裁判所的各大教门相抗。”
“原来如此。”李若雪看着张采薇心有余悸的神色,心中有些明白了。
朝廷和军士管得住人,却管不住人心。不语怪力乱神,然而,偏偏这个时代,是一个属于鬼神的时代。尤其是夏国地广人稀的西疆,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漆黑的夜里,几乎每个地方都流传着各种各样的鬼神传说,孩童都是在各种各样鬼神的故事中长大的。人心中有鬼神,敬畏、羡慕、迷信,这无疑给祆教、道教、大食教、芦眉教、佛门等诸多教门在夏国西境传播培植了肥沃的土壤。宗教裁判所偶尔会禁止一些邪魔外道,其本身不但不可能约束各大教门的传播,甚至还会推波助澜。人心皈依各大教门,各教门的影响力的增加,就等于朝廷影响力的下降,夏国朝廷却是绝不希望看到这样的趋势演变下去。正因为如此,夏国以军士当国,在扶植儒门道统上却是不遗余力,当解苏先生刘敞的重述天命之说一出,朝廷立刻出资大量印刷,甚至在解苏先生身前,学士府便将天命论编入了官学的经书当中。
当时各大教门皆言中国之人本无信仰,人心是一张白纸,尽可方便传教。而解苏先生的《天命论》则与之针锋相对,直言我中国之人非但早有天命信仰,而且从古至今从未断绝。论语所称“君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中的天命,便是确认天命信仰之存在,“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便是儒者以“天命”之说驱逐怪力乱神之说了。只不过我中国人的天命信仰较西夷教门更加纯粹,一不称呼其名,二不立偶像,三不传其事。谓冥冥之中,自有天命。老所谓,大道无名,大道无形。是故圣贤只说“天命”,而不称任何神名,流俗者更以“老天爷”俗语称之,虽然这个“老天爷”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有什么本事皆无可考,然而我们心中所怀之虔诚敬畏实不下于任何教门。所以,我中国人之纯粹信仰,实实在在只有一个“天命”,所谓满天神佛,中国人见庙就烧香者所拜之偶像者,其在天命信仰种的地位只与西夷教门中各种天使、先知相仿,远远不能与“天命”所代表的那个唯一至高的存在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