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在书院读书,耽于世事,而且如今之事又与从前不同,不知道当年情形,也是正常。何兄你却是明白的,又何必忌讳?好吧,这一议便由我来讲,正好有些话说。”朱森清了清嗓,这才沉声对台下诸生道:“你等恐怕不知道,当年所谓禁军百万,半在汴京的御营大军,其中十之六七,都是空额,剩下的,也常年忙于赈济、工役,疏于训练吧?”
“怎么会如此荒唐?”台下有人忍不住发出惊叹,质问道:“朝廷难道不管?”
“先父曾任武康军节度使,曾经亲自点检军兵,确实如此。”朱森摇头道,“我所说的空额,并非完全没有此人,编造姓名,而是人在名册上,兵却不在军营里。常年太平无事,各部衙门、朝廷的达官贵人,甚至皇宫大内,一但有工役,又‘不愿’滥用民力的,便向汴京大营‘借兵’来用,而这一借的风气一开,便愈演愈烈,如太仓之谷陈陈相因。刚开始的时候,军兵还办完事就归营,到后来,‘借用’的时间就越来越长,甚至有十几年,几十年都不来大营的。刚开始的时候,大营校阅点卯,借用的兵马至少要再点卯当天回来露个脸,到得后来,有贵人就不愿意放人归来,雇佣市面上的闲汉到营里冒名凑数,再到后来,借兵的贵人干脆连雇佣闲汉的钱也不出,只能是汴京的各营相互凑足兵马,共被校阅的那一营来用。如此东拼西凑,陛下亲临的校场校阅,方才凑足的数万人马。”
“腐朽如此,难怪,难怪!”杨秀喃喃道,底下诸多书生或点头,或摇头。
前朝旧事,或有耳闻,或有猜测,但都没有朱森这位亲历者说来清楚。
“岂止如此,”朱森沉声道,“世人皆说,冗兵、冗官、冗费,乃是我朝三大沉疴。你们都知道了。吾思来想去,其中根本缘由,正如圣人所说,乡愿,德之贼也。”何方含笑点头,朱森就此事和他讨论过多次,如今学说已成,正借此机会,向诸书生传授。见朱森站起身来,继续道,“吾大宋立国以来,不禁土地兼并。富绅巨贾,最好买地,雇人耕种,收取佃租。究其根本,食利而已。人莫不好逸恶劳,所以,愿意买田置地,坐食其利。而冗兵、冗官、冗费之弊端,与此项类似,所以,吾以为,本朝具有凡此种种,可统称之为‘食租”。
“可是先生,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食租有什么不妥吗?”
“本无不妥,”朱森摇头道,“可是你等想想,冗兵、冗官、冗费,原本就是冗余的吗?”
诸生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无人说话,杨秀皱着眉头,似乎想得更深一些。
“非也,”不待诸生回答,朱森自顾自地接道。
“就如御营数十万军兵一般,朝廷当年设立这些,原本都有其必要的用处。官吏,是辅佐君王,治理百姓的。军兵,是用来打仗抵御外侮的。赈济、河工,各项钱粮,一丝一缕,皆有其用。然而,随着常年日久,原来的执事都成了裙带姻亲,占据要津,尸位素餐,不但自己不再办事,更不允许别人来抢这个位子办事。这是将将朝廷原本用来办事位子当成了收租的田地,将钱粮和‘好处’当成了自己应得的‘田
租’‘世禄’一般。你若是去质问他,他只回你说,历来皆是如此。正因为如此,历代开国皆生气勃勃,只因为人人都知道,拿了朝廷的钱粮,卖命的卖命,出力的出力,朝廷集合了众人之力,方才能做大事。百十年下来,而上下因循,蝇营狗苟,上到庙堂之权贵,下到江湖之猾吏,人人都划地为田,巧取豪夺,引为成例,这是将朝廷钱粮,甚至将百姓财富,都视为了自己应得的‘田租’。若是办正事,平时袖手,诸多不管,你若是动了他的‘田租’,他立刻跳起来了。”
“我大宋从前如此,难道南渡之后就好了?西朝百年下来,怎么就没如此?”
“问得好,”朱森答道,“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等可知,取利与食租,有何不同?”他环顾讲堂,接着解答道,“最大的不同是,取利,是要有所为。而食租,则是完全不做事。譬如朝廷开科取士,读书人中进士做官,就要殚精竭虑为君主分忧;府衙小吏,各有所长,各出其力。朝廷给了俸禄,或有其他好处,你可以取利。这叫取之有道,不管你是正道还是外道,总之,你得出力去取。”听到这里,何方眉头微皱,朱森继续道,“譬如工匠、农夫,各自出力,耕种劳作。比如军兵,自当奋身报国。南北贩运的商人,不但劳碌奔波,更要承担物价贵贱。哪怕是买卖证信堂的券票的人,那也的‘火中取栗’,这一个‘取’字,他是逃不掉的。而食租者,其精髓就,坐食。一个两个,尚不为患。可是我大宋天下,上上下下,坐食者何止千万。朝堂之上,尸位素餐;军营之中,寄名空饷;上行下效,不但朝廷如此,大户里边,管家、各种管事,奶妈,大丫鬟,也划出各种利益以自肥,蝇营狗苟,如同蛀虫,每天都在掏空主家;小户里面,也不免出几个闲汉懒妇,好逸恶劳,连累亲戚。放眼望去,我大宋成了‘食租之世’,人人以坐食获利为荣,满大街都是无所谓更无所为的行尸走肉。号称人口十倍于辽夏之和,实则大多是枯骨僵尸。外面支这空架子,人人皆说与我无关,辽人不来则罢,一来立刻灰飞烟灭,人人又说与我何辜?岂不荒谬绝伦?!”
朱森越讲越是激愤,台下却寂寂无声,良久,方才有人问道:“先生还未回答,南渡之后,为何又好了?西朝百年下来,怎么又没有和我朝一样?”
朱森闻言,目光炯炯,朝人群中看去,那人却缩了脖子不再出声。
朱森找不出是哪位再问,便径自答道:“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南渡之后,天下大势,已是大争之世。外有辽夏交侵,不能坐以待毙。内里更是应接不暇,朝堂大礼议,争正统,争权位,州县时时刻刻有学政之争,就连一个廪生的位子,都要争斗方能保得住。哪里还容得人坐食。一样的道理,上行下效,上面的人要争,就容不得下面的人坐食‘租子’。一层催着一层如陀螺一般,你想当行尸走肉,就会被向上爬的人被推到一边去了。此事无关正邪,试问那乱臣曹迪,敢让他底下的将官寄名吃空吗?所以,南渡以来,我朝的土地、人口虽然比从前大大不如,可是干事的人,却比从前多了数倍不止,是以能动用的国力反而胜过从前,大势上能与辽夏勘勘相抵。”
“那夏国呢?”又有人问道。
“夏国的情形,我知道也不很确切,知之为知之……..”朱森停顿了一刻,微微回想起某个友人来信中的情形,“不过,大概分说一下吧。你等可知道,夏国号称皇帝与军士共治,以军为吏的国策吧?”众书生皆点头,宋辽夏三国相争,对彼此的国策还是大致了解的。朱森也点点头,悠然道,“故人曾告我言,夏国以军为吏,军士除了习武备战之外,更料理民政,军士麾下的荫户若有纠纷,三十鞭以下小惩,军士可依国法径自行之。若是军士之间的荫户起了纷争,于情于理于法难以断明,各自两边军士又不能商量一致,便由军士之间比武决胜负。类似如此,夏国民间,争水以战,争地以战,争女以战,争讼以战,皆仰赖军士。虽然关西朝廷明令,军士间赌斗只用木兵,圆头箭,每年因此而受伤的军士都数以百计,失手丧命的也不鲜见。你等觉得,此种情形之下,夏国国内还容得下坐食之人吗?”
“学生等明白了。”杨秀连忙道,伸手想让朱森坐下。
“朱山长,”这时,台子底下却又有一人问道:“子龙先生亦如是说吗?”
“吴子龙?”朱森与何方皆是一愣。二人瞬间后方才醒起来,不免脸色黯然。
“子龙—先生,”朱森的喉头如哽,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回答,“自有他的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