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呆了下。
陶夫人合了合眼,才说:“当年那封电报,是我做主压下的。老七受了重伤,都不知能不能活下来。我那时才知道,先前老七为什么非要去美国一趟。你顾得你的儿子,我也得顾得我的。老七脱了险,才告诉他的。”
“他同我说过了……我没怪他。”静漪吐字有点困难。他并没有和她细说自己受伤的情形,只会把事情往轻了讲……还是那样的脾气。
“你怎么能怪他?不是他放你走,你有今天?这些年,你骗他骗的还不够苦?连个孩子你都瞒着他,不到最后关头你不松口让他知道……静漪,你太狠心。”陶夫人沉声说道。
静漪不出声了腼。
“孩子是你生的,你自然比谁都难过。那是陶家的孩子,让我说心里一点芥蒂都没有,绝无可能。你可知道老七从美国回来,我有多么的担心?那阵子他时常喝醉。喝醉了都不肯吐露半句。喝到胃出血,大口大口地吐血。重伤在身体里还留着弹片,时常让他苦痛。还这么折腾,这身体还要不要了?我逼着他戒了酒。”陶夫人说着,语气愈加的沉。
静漪心里翻江倒海的,只是说不出什么来。
“我是千算万算,算不到你还会回来。你这次究竟是想借着讨回遂心、重回陶家,也倒罢了;如不是,趁早远离了老七。”陶夫人看着静漪说揍。
“现在就算不是我要离了他,他也要离了我的,夫人。”静漪终于说。
陶夫人顿住。
皱着眉看了静漪半晌,才又哼了一声。
静漪见她说了这半晌话,给她倒了杯水,轻声细语地说:“您喝口水,躺下歇息一会儿吧。”
陶夫人也是累了,静漪端着杯子给她送到水边,她就着静漪的手,喝了大半杯水才躺下。
“叫灿儿。”静漪说。
陶夫人转头看着她。
“我生他的那天晚上,满天星光,甚是灿烂。我就叫他灿儿。”她低声说。
“哦,是个好名字。”陶夫人也轻声,“像谁多点?囡囡活脱脱就是一个你。有阵子我日日看着,都不舒坦。”
“像他。”静漪低了头。
几年间都不敢和任何人提起灿儿。此时仿佛找了个契机,虽然依旧难以启齿、胸口疼的很……可是灿儿真像他。
“小猫幼时弱的很。吃什么人的奶都全身起疙瘩。后来是用羊奶喂大的。后来那些人传的邪乎,说他狠,是因为小时候喝的是狼奶。”陶夫人说着,伸手过来。
静漪握了她的手。
“我也失去过稚子,幸亏有小猫,才能熬过来。这几日身上怎么疼,也不如当年生子时的疼。我就想,你也疼过的。无论如何,总是希望孩子能够好好儿的……既是没有了,是我们没有那个福气。”陶夫人握着静漪的手,温暖的很。“只是我想想,若是有个像了老七的男娃娃,这会儿会跑会跳地在我面前喊我奶奶……那该多好。”
静漪吸着气,慢慢地摇了摇头。
“别难过了。往后一心一意地照顾好囡囡。只是你若再敢伤老七的心,让囡囡难过,我可再不饶你了。”陶夫人说着,长长地出了口气。
她翻了个身,见张妈伏在一边的凳子上睡的沉了,说:“张妈也老了……这些年她是真拿我当贼防着,处处与我作对。我不如就干脆留她在近处,什么事儿都不瞒着她。她对二太太和老七忠心了一辈子。我敬重她这份心。”
静漪默然不语。陶夫人看向张妈的眼神,深沉而又复杂。她也并不回避静漪的注视,闭上眼睛睡去。
静漪等陶夫人睡着了,坐在床边翻着书。
不久张妈醒过来,轻声叫她少奶奶。
静漪对她摇摇头,让她坐近些。拉了她的手,说:“这些年有劳你,张妈。”
张妈坐在她身旁,摇头道:“少奶奶千万别这么说。”
静漪轻声问起她这些年的事,张妈一一地回答。她看着张妈的模样,虽是老了许多,精气神却不减当年。她沉默良久,低声道:“张妈你要多保重,往后我们倚重你之处更多。”
张妈正望着沉睡的陶夫人,听到静漪如此一说,点头道:“少奶奶放心。有老奴一日,就为少爷、少奶奶和囡囡尽心一日。您们在哪,我在哪。”
“张妈,就别叫我少奶奶了。”静漪轻声说。
张妈稍顿,才说:“少奶奶还是回少爷身边吧。老奴说几句不该说的,少奶奶也没忘了少爷吧,不然何苦回来,还要冒险留下……眼下有门路的,人都慌不择路地想法子走呢。”
静漪沉默。张妈见她如此,也就闭口不言。
静漪等到尔安带着遂心回来,才要离开。
尔安见遂心对静漪恋恋不舍,便让她带遂心走,说:“囡囡这几天就在这陪着老太太了,也没睡踏实。你带她回去,明天早上再送过来吧。囡囡,奶奶好多了。你老在这儿陪着奶奶,奶奶还要挂心你,休息不好的。你跟妈妈回去住一晚,好不好?”
静漪摸摸遂心的头,看着她。遂心点头,她拉了遂心的手,跟尔安道别。
“妈妈,带我去看看薇姨吧?”遂心下楼的时候,问静漪。
遂心高兴地打算着见了秋薇要做什么,欢欢喜喜地拉着静漪走。
出了楼门,正巧一辆崭新的斯蒂庞克开过来,司机冲上来时都没减速,静漪忙把遂心拉到身边,只见那车子嘎的一下刹住,车子掠过时擦着她的衣角。静漪惊的一身冷汗,不知是谁家的车子如此无法无章。
她先确定遂心没事。
遂心虽安然无恙,静漪还是很气愤。
她直视车中的司机,大声问:“怎么能把车子开的这么快?伤到人怎么办?”
“对不住,这位太太。”司机从车上下来,过来对她鞠躬。
一旁跑来了两个工友,问道:“程院长,发生什么事了?”
那司机将车门打开,车上下来两位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士,其中一位正是苏美珍。
苏美珍忙对静漪道歉:“司机开车快了些,是我们不对。”说着转头怒斥司机,“你怎么开车的?我只是说要快些,哪里要你这么快?”
那司机被骂的低了头。
静漪转脸对工友说:“没什么。你们忙去吧。”
工友却没有立即走远。
静漪看看遂心,遂心乖巧地说:“苏阿姨好。”
“遂心乖。刚探望过奶奶吗?”苏美珍问。遂心点头。
苏美珍看静漪和遂心在一起的亲昵样子,一时也说不出自己心头是什么滋味。她的姐姐美琳冷着脸,催促她快些走。
静漪见苏美珍只管望了自己和遂心若有所思,便说:“探视时间快到了,苏小姐请吧……遂心,跟苏阿姨再见。”
遂心听静漪的话,对苏美珍微微鞠躬说苏阿姨再见。
“再见。”苏美珍看着遂心跟静漪上车离开。
“美珍,”美琳过来,轻叹道:“当初同你讲,你偏不听,怎么样呢?后母本来便不易做,陶家这位小公主的后母更不易做。不提程静漪的身份,就只看她这个人,你还不明白么?你根本就没法子取而代之。”
“我没想取而代之。”苏美珍看着静漪和遂心走远了,轻声道。
苏美琳愣了愣,才道:“你魂不守舍了这么久,也该六神归位了。怎么还是这样?”
“他并不是因为程静漪才不肯再娶……而且,是我退出。”苏美珍瞪着眼睛。
苏美琳想了想,才说:“好吧。算你们都是有风度的人。这也好,陶司令是注定要留下来打仗的,究竟如何谁会知道?你嫁他,我们也不放心,不如跟我们一同出国去。”
苏美珍看着姐姐,说:“走吧,上去看看老太太。这两年她对我总是真的好。”
苏美琳笑道:“好么?还不是想笼络你,做她儿媳妇?”
苏美珍不说什么,到这时候反而想起陶骧的话来。比起他们这些醉生梦死、一旦家国有难先想四散而逃的人来说,陶骧要留守且参战的心,也让她虽然仰慕,真要下决心留下在他身边,还是很难……而她曾经以为自己能够做到,直到战争迫在眉睫。
他说,他现在的心思不在儿女私情上。这两年耽误了她,他很抱歉。是他配不上她……其实她心里明白的很,恐怕在他心里,她始终并不足以与他匹配。
“是我配不上他。”苏美珍轻声说。
“你说什么?”苏美琳并没听到妹妹在说什么,问道。
苏美珍笑笑,说:“我真想过做遂心的妈妈。”
真的想过。
直到她看到那张相片。
并不是相片的内容有多么的震撼。而是她看到相片里的陶骧——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陶骧……
……
“妈妈,你知道么,密斯苏不会和爸爸结婚了。”遂心在到达图公馆下车前,忽然开口。
静漪愣了愣,开车门下来,遂心帮忙拎了一个蛋糕盒子。
“遂心呐。”静漪牵着遂心的手,低头看她。
遂心嘟嘟嘴,说:“我听到奶奶和大姑姑悄悄说的。”
静漪叹口气。
这孩子心思之细腻和复杂,超乎她想象。
遂心却望着她,问:“妈妈,我能高兴一下吗?”
静漪拍拍她的小脑袋瓜儿,说:“你这孩子。”
分明是受到责怪,遂心却很高兴似的,进门便往楼上跑去,一路跑一路大叫着薇姨、大宝二宝三宝四宝……待听到那群男孩子也喊着从楼上冲下来,几个孩子呼啦啦简直滚做一团,静漪笑着将东西交给图家的管家。
秋薇早听到声音,下楼来时被几个孩子围在中间,看到静漪,笑着站住。
静漪见她气色比上回见又好了很多,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
她们坐下来,看遂心让碧玺拿了餐刀,像个姐姐似的,切了蛋糕分给男孩子们。静漪笑着说:“这个时候又觉得她挺大的了……”
“囡囡很懂事的。”秋薇说。
静漪看她一脸护犊子的模样,忍不住笑,问道:“阿图什么时候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