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杀的声音,又一次的如退潮一般的翻卷了回去。
易州城墙,比起之前,又残破了几分。
城外环城的护城河,已经有多处被填平,乱石巨木土袋甚至人的尸身,将护城河填出了大大小小的数十条通路。城墙下,如巨鼠之穴,到处都是开挖出来的大洞。
城外全是陷在烂泥当中的攻具,攻具左近,都是尸身。多半都是被征过来用人命来填城的百姓,其他的都是常胜军士卒,满目疮痍,让人不堪目睹。
城墙上迎面的墙砖,剥落大部,夯土城基,不少已经垮塌。守军又用木栅补上。围绕着这些垮塌处的木栅,双方厮杀最烈,这里的死人也最多。泥土都变成了紫黑的颜色,一脚踏下去,冒出来的已经不是泥水,而是血水。
城墙上头,正将一具具剥光的尸推出来,正是上一次扑城失败战死城头的董大郎所部。还有两颗人头高高的悬挂在那里。那是董大郎所部两个以骁勇著称的都头,上次攻城,在木栅处董大郎先用重兵吸引守军主力,然后挑选精锐,突然从薄弱处爬城而上,那两个都头,每人都是一盾一刀,杀散了周遭守军,控制了不小的一处城头,援军正准备源源而上,抢下易州,却被甄五臣带着郭药师身边最后一点亲兵冒死杀了过来,甄五臣以丢了一条胳膊的代价,阵斩两个都头,将董大郎所部赶了下去!
几日攻战,双方都厮杀得精疲力竭。可这战事,仍然未曾有稍稍休止的迹象。
两名常胜军士卒,在帮着甄五臣包扎伤口。甄五臣靠在城垛上头,死死的抓着自己齐手肘的断处。大把大把的伤药敷上去,才止住了流血。两名士卒只是拼命的缠紧伤口。甄五臣脸色白得几乎透明,牙齿都快咬碎了,却只是一声不吭。
城头守军,已经零零落落,没一个人还能站着,只是呆滞的坐在城垛后面,看着城中征的百姓民夫翻滚在泥水里头搬尸,运石块木头上来。所有人在这个时候,看起来就比死人还多一口气。
易州城里头房屋几乎都被拆光了,能用的石块大木都已经全部搜集起来。老弱妇孺在城中一群群的转来转去,只是寻觅着一点能吃的东西。几个瘦弱的妇女,只是对着城下士卒袒露着干瘪的***挤出苍白的笑容,想换点东西裹腹。
冷兵器时代围城攻战,对于攻守双方,都是最为惨烈的一件事情。
城墙上突然传来了低低的声音,却是刚才那些仿佛失却了对周遭一切事务感受的常胜军士卒们纷纷站了起来,交头接耳。甄五臣一瞪眼睛,想说什么,可是伤处疼痛,最后还是让他只出了嘶嘶倒吸凉气的声音。
接着他就看见从城墙下缓缓走上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两个亲兵跟在他身后,几次想伸手去搀扶,却又不敢。那高大身影走得缓慢,却是平稳。他容色如铁,黑袍铁盔,不是郭药师还能有谁?
郭药师怎么上来了?甄五臣知道他的伤势,沉重已极。董大郎那一箭伤了他的肺叶。整日就是咳嗽,可每一咳嗽,吐出来的都是血块!能够不死,已经邀天之幸了。他这几步走上城墙,天知道这郭药师忍受了多大痛苦!
甄五臣甚至都忘记了自己伤处的疼痛,一下挺腰站起,按着伤处就直奔了过去:“都管,你怎么上来了?这里有俺!俺只要还在,易州就丢不了!”
郭药师一把抓住了甄五臣,只是看着他断臂处。吐出的语调低沉至极:“五臣,某累了你!”
甄五臣哈哈一笑,虽然脸色苍白,可是意气仍然不减:“如此世道,杀人如草不闻声的年月,俺活到现在,已经是赚了,跟着都管这些年,俺们倒下了多少弟兄!要俺朝董大郎这小畜生低头,俺还不如死了的好!都管,你且放心,五臣不会丢了你的旗号!”
郭药师勉强一笑,眼里也涌出了一点泪花,却忍住了,手搭在甄五臣肩膀上头,几乎将全身力量都加在甄五臣矮壮的身上。
他伤势实在不轻,虽然命大熬了过来,但是这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强撑着走上城墙来,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精力,每一步走动,伤口都是抽痛,似乎能直刺入心里。
可是现在,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
易州城墙,已经千疮百孔,麾下重将或死或伤,两千追随他到此地的忠心子弟伤亡惨重,就连易州城中百姓,同样在这场围城战事当中折损大半。向城内望去,满目疮痍,城墙之上,人人裹创,向城外看,辽军堆起的土堆如锁链一般死死的将小小易州锁住。土堆上人头涌动,无数张硬弓强弩,正对着易州。土堆之间,又是大队大队的士卒集结起来,带队军官在最前面,大声喝骂着,让这些士卒鼓起一点斗志起来,更多的攻具在泥泞当中被推拉出来,挽曳攻具的百姓如密密麻麻的蚂蚁群,号角声凄厉,由深处向易州城低矮的城墙直扑过来!
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撑过下一次攻击!
英雄半生,难道此刻就走到了末路?
郭药师被甄五臣搀扶着缓缓行进在城头,跟每个麾下子弟点头示意。每个士卒,不管带伤与否,都强撑着站起向郭药师行礼。只是每个人脸上,都是满满的绝望神色。
郭药师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突然推开了甄五臣,直直站立,大声道:“易州就是俺们常胜军最后战守的地方!弟兄们跟着我郭药师转战北地,屠城无数,现下让整个大辽的全部精锐都来对付我们,男儿一生,又有何憾?我女儿已经在外搜求救兵,不日可到,弟兄们若愿随我死战,将来富贵,我郭药师将与此城子弟共之!如若不成,郭某大好头颅在此,也可由弟兄们执去,在辽国换一场短暂富贵!只是大辽祸亡无日,将来燕京倾覆的时候,弟兄们要记得早早离开死地,不要再如今日,傻得追随俺直到这易州!”
他几乎用尽全身气力大吼,血沫随着吐息朝外喷溅。甄五臣抢上一步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瞠目大喝:“男儿大丈夫,这半生追随都管,也够快意的了!如此乱世,要不出人头地,要不就哪死哪埋!俺甄五臣在,这易州就下不了!俺们援军,就要到了!”
郭药师最后的气概,激起了士卒们一些士气,大家站起,朝郭药师无声的举起手中刀矛。他们都是郭药师最嫡系的子弟,能朝哪里去?更不用说这几日战守,和董大郎所部已经打出了血海深仇!这些郭家嫡系,将来董大郎也绝不肯留!与其束手而戮,不如在此战死。
郭药师只是被甄五臣搀扶着直到城垛边上,他顿了一下,站直了腰板,对着对面大吼:“萧干!董大郎!某人头在此,只等你们来取!”
甄五臣在他身边,已经是热泪盈眶,英雄末路,他们作为部下,更是感同身受!他只是在心里疯狂的呐喊:“大小姐,你要再不赶来,就真的迟了!你爹爹,再撑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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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处土堆上面,萧干同样在望着易州城墙,他身边簇拥着无数奚人契丹军官,都是铁甲铁盔,雉尾高竖。个个都是脸色难看。低矮残破得仿佛一脚就能踹倒的易州城墙,董大郎所部攻了数日,填进去连士卒带百姓一两千条性命,结果还是一次次的败退回来,结果就要让他们陪着守在这烂泥塘里头!
这些契丹奚人军将,都是挟大胜宋军的余威凯旋而归,一开始大家还多少有些看董大郎笑话的意思,这对父子都是冷血冷心,心狠手辣之辈,互相对杀干净了,大辽还少一点祸患。可是几日下来,军将却起了敌忾之心,这易州,干脆俺们上前,一举拿下也罢!
可是萧干,却是始终不许部下的请战,只是督促董大郎不住的攻城。
董大郎就侧身在队列当中,他的班次,远远不能排在萧干身边,只能远远的看着他的背影。下面左近,都在传来号令呐喊声音,正在做下一次攻城准备。他麾下将佐,精力体力都已经透支殆尽,强撑着还在集结队伍。他却恍若不闻,仿佛消耗的不是自己的实力,只是神色不动的恭谨站在那里。
大家都看见了城头那个高大身影的出现,扶着城垛对着这边怒吼。将弁们纷纷相顾,这郭药师命还真是大,居然又出现了!一个契丹军官还朝着身边董大郎笑道:“董家大郎,一箭射死你爹倒也罢了,虽然担了坏名声但是总少些麻烦,现在瞧来,你这坏名声担得冤枉!”
这句话一出,顿时在周围激起一阵笑声,董大郎却仍然没有半点不平,只是陪笑道:“只恨没有射死这个老贼!”
前头萧干也是笑骂一句,回头招呼:“董大郎,过来!”
甲叶声响动,契丹奚人军官给董大郎让出一条通路,各色各样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讥笑,嘲弄,不屑,冷淡,唯一没有善意的目光。董大郎却若无其事的穿行过去,朝萧干见礼:“大王!”
萧干叹息一声,指着易州城头:“郭药师,枭雄啊............此时仍不认输............当初某在辽东,没有看错人!”
董大郎还不及说话,萧干就容色一肃:“大郎,涿易二州,某是力排众议才交给你继续镇守。某麾下儿郎,谁当不得这个留守?这易州,你还要几日能下?”
董大郎板着一张脸,将所有情绪藏在脸后,垂回禀:“大王,属下无能!请大王重重责罚!这易州,再有两日,必然攻下,俺就是耗尽手下儿郎,也要将易州填下来!”
萧干一笑:“两天............某已经陪着你在这烂泥潭里头,六七天蹲下来了。某倒没有什么,只是麾下儿郎百战而归,现在还不得在燕京城中歇马,对你可是颇有怨恨............也罢,某就再给你两天时间!尽管拿人命去填,如此世道,男女还不是多的是,就算伤折大半,这常胜军旗号在,又有涿易二州财赋,这营头不是说拉起来就拉起来了!大郎,你好生做,某没有不支持你的道理!”
董大郎顿时就拜了下去,在泥水当中频频叩:“大王天高地厚之恩德,属下岂能不粉身以报?属下这就亲自督阵,两日之内,说什么也要踏平易州,将郭药师这老贼的人头,掷于大王马前!”
说罢,董大郎就起身昂然而去。
他越走越快,而萧干也只是微笑看着他的背影。两人心思,互相都是心知肚明。董大郎是已经无法再在郭药师麾下曲于委屈下去。他的出路都被堵死,在萧言这个假宋使面前做的事情,也让郭药师看出了他的野心。他一旦不作,那么异日必然被腾出手来的郭药师清洗!
而萧干自然就是笑纳了这份大礼,对于他来说,甚至整个北辽朝廷。郭药师所部本来就是一个隐患。大辽这点兵力,左支右绌已经是捉衿见肘,怎么还架得住郭药师必然会闹出来的内乱?董大郎和郭药师,分领常胜军一部,互相对耗干净也罢,死得越多越好。他萧干绝不会为这父子两人消耗麾下一条契丹人或者奚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