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贯在西垂抚边二十年,只怕从来没有看到,就在自己衙署所在之地,居然能落魄潦倒成这般模样!也多亏现在童贯心思完全不在上头,对身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挑剔了,不然单单看到这个景象,就不知道多少军中人物,就得人头落地!
王禀急匆匆的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王禀身边亲卫是见识过童贯困处在风雪地里面那个鸟样的,还没什么大惊小怪。跟着王禀一起过来的岳飞身边不少白梃兵和神武常胜军出身的亲卫,人人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大宋宣帅之尊,身边居然是这个模样?但凡大将,节堂周围,岂能没有三尺虎威在,这位童宣帅,现在是半寸虎威都不见得有了,怪不得这场燕云战事,在这位童宣帅的指挥下,打成了这般鸟样!”
王禀也懒得和岳飞他们解释分说什么,反正脚上的泡,都是自家走出来的。丢脸也掩饰不住了,他身后亲卫一起向前,驾轻就熟的驱赶开涌上来讨吃的人潮,直直向着童贯宣帅衙署节旗飘扬的所在而去。
到了童贯宣帅衙署之前,景况稍好,不过也不见得能强胜到哪里去。虽然还有供应,但是也差不多就是每天两顿稠粥的伙食了。大头兵向来是吃什么样的饭食就出什么样的气力。衙署之外,负责值守的那些环庆军士卒或坐或站,一个个都是有气无力的模样,只有当那些乱纷纷的人过来,才装模作样的驱赶两下,连屁股都懒得抬起。
王禀他们这上百人的骑士呼啸而来,才惊动他们起身。一个连盔甲都没披上,只是裹着厚厚军中斗篷的值守军官看了一眼,才忙不迭的迎上来:“王太尉回来了?宣帅心事了了罢?那萧宣赞送正式军报过来了?”
王禀翻身下马,听到那军官动问,忍不住就皱皱眉头。他在童贯身边为他尽心竭力的行事,还有点内疚于对不住萧言。怎么在这里,这么机密的事情,却传得到处都是!
“你嘴里胡吣些什么?宣帅有什么心事?萧宣赞还不是宣帅帐下之士?你瞧瞧你带的这些人马,现在成一个什么模样?军中精神气度,军法规条,都抛到脑后了不成?俺是暂领你们环庆军这一部,有些事情给你们留三分体面,你们却不要得寸进尺!当心宣帅那日行了军法!”
那环庆军军官无所谓的一笑:“王太尉你嘴紧,宣帅身边那些汴梁子却嘴敞!这几日议论纷纷,还不都是这点鸟事?谁不眼馋萧宣赞手头那场大功?一个个恨不得喉咙里面伸出手来!
............俺们却是没鸟所谓,反正环庆军看来也死了八成,已后是不是还归宣帅调遣,还是两说............现在俺们所念,就是这边事情快点了了,宣帅放开了白沟河也罢!天天两顿粥,当真是站直都眼前蓝!”
这小军官几句话,却说得王禀则声不得。他回头看看,岳飞他们都已经翻身下马。一个个站在哪里脸上神色精彩得很。就岳飞还沉住气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王禀无奈的一笑:“却是让鹏举见笑了............不知道鹏举是不是和俺一起进去,参见宣帅?有什么关于萧宣赞的事情,鹏举也可在宣帅面前代为分说............”
岳飞摇摇头:“这等事情,自然都是宣赞做主,俺们听命就是了。护送太尉回返宣帅处,末将责任已了,在这里恭候就是............太尉,末将就一句话,不要让为大宋出力死战的男儿,却没了一个好下场!赵良嗣和郭药师这两人,就连末将,也动了杀心!”
看着岳飞这等军中后起之秀,半点也没有和童贯这位军中前辈打交道的欲望,王禀也忍不住在心中苦笑。经过此次北伐战事,不管童贯最后结果如何。他在军中二十年所积之威,看来是崩塌无遗!他这个从西军当中背门而出的童贯心腹,将来如何,也难说得很呢。
这点自伤情怀,在王禀心头一闪而过,就给他强自按捺下来。看看天色,已经就要入黑。就算童贯在得知他回报的消息之后,只怕也是明日出了,按照童贯现在所能经起的行程,只怕也要三天才能抵达萧言现在所在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王禀心中已经有了最为不降的预感,这三两天时间,也许就会生莫大的变化,给这场燕云战事写下一个童贯最为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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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当中,雪地里面,十来条人影缓缓而行,前面两三名哨探,虽然没有骑马,但是在雪地里面奔走的身形,却显得异常矫捷。
不论是走在前面的哨探,还是后面跟上七八条人影,都走得小心翼翼,随时张望打亮着四下动静。
后面多一些的那七八条人影里,其中两人扛起一个粗陋的小轿,轿子上面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手脚都被绑缚在了连树皮都没剥掉的轿杆上面,在黑暗中,不住的向燕京方向回头而望。
这支人马,正是甄六臣押着小哑巴和王贵两人,趁夜送往高粱河南面。在白天到来之前,觅地再潜藏起来,入夜再度出。就这样昼伏夜出,将这个烫手的两个活宝贝,赶紧送出萧言威势所能及的范围之外,以最快速度,送到童贯那里!
正如萧言所料,他根本没有将这件事情藏在只有他和赵良嗣郭药师几人知晓的范围之内,反而一下就捅到了童贯派来的代表王禀面前。这举动看似鲁莽,但也让赵良嗣和郭药师挟持小哑巴以威胁他的盘算全部落空。现在既然已经通天,这个烫手的山芋再留在赵良嗣和郭药师的手中,就完全是自己取死之道。
在他们想来,萧言随时可能在童贯到来之前行险一搏,看能不能将他这个最大的把柄,在世间抹杀掉。而童贯也多半会看穿他们想绕过自己,先和萧言达成某种交易的私心。不如冒点风险,赶紧将小哑巴送走!
这萧言,当真是疯的!
说句诛心一点的话,他们自认为现在在环庆军的保护下,已经是万安没有问题的了。小哑巴在送出去的途中,就算给萧言劫走,第一对他们现在的安全没有影响,第二就是这也是萧言和童贯之间将来扯的事情了。当然最好还是小哑巴能安全的送到童贯手里!赵良嗣自以为反应极快,马上就安排进行此事,还是有很大可能,能将小哑巴和王贵送到童贯手中。
成与不成,就听天由命罢。谁能想到,萧言这厮根本不怕将自己侍女是辽国公主这件事情,恨不得张扬给全天下都知道,他们赌命行险一搏之举,就变成连赌桌都上不了了!多亏王禀厚道,还给他们留下了保命的手段!
不过赵良嗣他们,还是一边遗憾一边庆幸,同时也在冷眼看着萧言。这厮身边侍女是辽国公主之事,经他这么一举动,差不多就完全坐实了。怎么也难以分说得清楚。以他根基之浅薄,要是有心人上下其手,看他将来怎么脱身!就算是俺们没有捞到最大的好处,可是你萧言,却是将来覆亡有望!
赵良嗣和郭药师这般曲里拐弯的盘算,负责行事的甄六臣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在雪地里面,就按着佩刀走在小哑巴那顶小轿旁边,不住警惕的张望着四下。天公此时也甚是作美,虽然雪不下了,但是夜空中仍然乌云低垂,将星光都遮掩住了,要不是雪光还反射着一些微弱的光芒,几乎就是伸手不见五指,这般夜行,安全上头就有大了许多。
雪地四下,安安静静,就听见这十余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还有抬着小轿的两名汉子粗重的喘息声音。在小轿上面的小哑巴,也一点声息都没有,似乎已经接受了她的命运。
听到抬轿子的两名汉子的喘息都跟拉风箱也似了。甄六臣低呼一声:“少停,换人!”
那两名汉子如蒙大赦,放下轿子就摊手摊脚的躺在雪地里面大口喘气,抓紧这少有的一点休息时间。小哑巴的轿子一放下来,被双手捆着,一直被人监视着徒步前行的王贵忙不迭的凑前看了小哑巴一眼,大声问:“可冻着没有?可不能睡着!”
甄六臣苦笑一声:“王贵老哥,也不用这么大声罢,就算你们宣赞撒出来了哨探,也不是轻易能现俺们的............俺们就停顿了不过一两日,就赶紧押着你们往南,你们宣赞只怕还来不及封死各处路口!要知道,他可是在燕京城,大队人马,要从燕京城派出来!”
王贵闻言,只是冷哼了一声。却无从辩驳。他们被擒的地方离着燕京还有相当距离。甄六臣就地寻觅便处,将他们隐藏起来。先不说萧言能不能知道他们已经落入赵良嗣和郭药师的手中。甄六臣带人将他们藏了两天,就马上出朝南偷运。萧言要增派大队人马前来搜捕,除非他就在这不远处立刻调遣人马,而萧言现在应该还在燕京,怎么样也来不及了!
他王贵倒是没什么,当日和岳飞他们一起投军,既然当了军汉,一条性命本来就不值什么。只是可怜了这位娇弱腼腆的小女孩子!要是她真是辽国公主身份,将来命运,不问可知,而且萧言定然也要大受牵连,只怕拼死奋战厮杀出来的这场功业,就要成为泡影!
可是此时此刻,王贵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自己总是辜负了当日宣赞将后路托付给他的苦心!
这个时候,王贵最后就说了一句:“怎么也不觅几匹马?这般在雪地跋涉,不是耽搁了你们的时间?就是俺们这宣赞侍女,就要多冻上不少时间,要是俺们宣赞侍女有什么三长两短,俺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甄六臣一笑,浑没将王贵的威胁放在心里。他招呼在周遭喘息的手下,低声下令:“出!等完了这个差遣,有你们休息的时候!”
看着手下起身,换了两人继续抬小哑巴的轿子,他才转头向着王贵解释:“俺们本来就是偷越,架得住连人带马那么大的动静,就不怕给你们萧宣赞现?路上有足迹,还好说些。要是现马迹,你们萧宣赞派来的人马还不追将下来?王贵老哥,死了这条心罢,这两天俺们也不曾屈待了二位,热烫热水,俺们还未曾就口就两位尽先,各为其主而已,王贵老哥大可不必这样。”
看着小哑巴又被抬起向前赶路,王贵也被人轻轻推了一把,他才认命的继续前行,最后还是忍不住又回头骂了一句:“如此本事,却偏偏吊死在郭药师这颗歪脖子树上头!多少常胜军儿郎,也不在萧宣赞麾下卖命,立下如许功业,这才称得上好男儿!”
却没想到,王贵这句话引得了甄六臣轻轻一叹。
“要是看着哪家威风,就投奔哪家。那还称得上什么男儿?俺就死心塌地如此了,也算是回报了郭都管恩情,若有来世,再追随于这位萧宣赞马后罢............王贵老哥,不必多说了,不然就是屈了俺,也是屈了自己。”
甄六臣这几句话说得又轻又慢,跟在他身边的几名手下,都忍不住唏嘘了几声。王贵也默然,再不多说什么。一行人直直的向前走去,只有粗重的喘息之声相闻。
在这燕云之地的末世,多少英雄豪杰,大好男儿卷入其中,各凭本事互争雄长。有的人已经有了一个结局,还有的人,也正在迎来他们的结局。不知道当最终落幕的时候,多少曾经卷入其中的男儿,还能存活在这个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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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在雪地里面走了多久,就连空手行路的王贵都已经汗透重衣的时候。就看见走在前面的几名步行哨探已经停住了脚步。甄六臣提口气,大步的赶了上去,后面人踉踉跄跄的赶紧跟上,走到前面,就觉得一股寒风扑面而来。眼前一川白亮,正是已经冻上了的高粱河!
借着冰面反光,就看见对面是一个小小的河湾,地势并不开阔,河岸上面就是密密的灌木,再后面就是黑压压的树林。甄六臣他们熟悉地势,选了一个对岸地形最复杂的地方渡河,只要上了岸就能潜进树林当中,多少人都难以寻觅去。萧言哨探再多,如此冰天雪地的天气,也不见得能张到高粱河南岸多远去,只怕甄六臣他们一渡过这高粱河,潜入树林当中,就算是逃出了生天!
不等后面人完全赶到,甄六臣就当先流下了河岸,走上冰面,警惕的蹲下四处张望。这里冰面雪面一起反光,看起来比其他地方要明亮了许多。但是对面树林延伸开来甚是广大,要是有萧言哨探在这里,也不能处处遮护到,更不用说是在夜间了。
甄六臣在冰面上凝神细听,四下里一片安安静静。就连王贵也已经绝了指望,看来萧宣赞是没有可能截住他们了!
半晌之后,甄六臣才直起身来,跺了一下脚下冰面,听听冰面出的声音,回头招呼:“这个地方底下暗流急,冰面冻得不甚结实,大家小心,落足轻稳一些!”
十几条汉子低声答应,将鞋上木头马子再绑紧一些,就准备下到冰面上。这个时候就听见小哑巴低柔的声音响起:“能不能把我手脚松开?万一滑倒了,摔破冰面,我连挣扎的功夫都没有............”
甄六臣大步走回来,皱眉想想,再看看小哑巴娇怯怯的模样,低头就替小哑巴解开了绑在轿杆和踏脚处的手脚。叉手行了一个礼:“蜀国公主,俺们实在是得罪了............这般对待一个小女娃娃,怎么也谈不上光彩,可谁让这是燕地,这是大辽的末世............你也用不着多记恨俺,俺还不知道能在这个世间活上几日!”
说完这句,他又调头当先下了冰面,手用力一招。手下十几条汉子纷纷溜下河岸,小心翼翼的踏上了冻住了高粱河。为了不对冰面施加太大的压力,这支不大的队伍,也拉开了行军的间距,一步步的朝着对岸走去。
周遭一切,寂静无声,只听见冰面上行人走过出的轻微咯吱之声。
就在这个时候,队列当中,突然传来重物翻倒之声。正是坐在小轿上面的小哑巴,用尽自己娇怯怯的小身子里面全部气力,向着冰面上面倒下去!
在这滑溜的冰面上,抬着小哑巴的两条汉子本来就难以站稳脚步,也无从借力。小哑巴这么一倒,他们也站不住,跟着也重重摔落。几人翻倒之处,冰面出了咔嚓一声,虽然还没有破裂,但是在这暗夜当中,让每个人都觉得惊心动魄!
王贵就一直守候在小哑巴的轿子旁边,就这么看着小哑巴倒下。这动作来得太突然太快,他一点都未曾反应过来!
跟在王贵身后的那条汉子却是一直提着精神,顿时就拔刀,一把先将王贵扯住。小哑巴毕竟是女孩子,怎么动作也是有限,要是王贵跟着他一起作。那就要多不少麻烦了!
他才将王贵扯住,就看到小哑巴已经跳了起来,冻得通红的右手努力扬起,在她手中,正是一把亮闪闪的冰锥。于途当中,小哑巴摘了手套,捧雪用自己小手的热量让其在轿杆上面融化,滴水成冰,一双小手冻得差不多完全失去知觉,才有了这么一支短短的冰锥!
谁也没想到小哑巴手里居然有这样的武器,这支冰锥一下就插进了那条汉子的眼睛里面。这常胜军出身的汉子顿时长声惨叫,丢下手中刀捂着脸就在冰面上面打滚。
这个时候,前前后后的常胜军汉子都反应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甄六臣更是势如疯虎的滑扑而来!
小哑巴冲着王贵凄声大喊:“王大哥,把冰面砍破!我能沉下去,再不起来!”
王贵几乎同时也反应了过来,这个大概就已经是他和小哑巴最合适的结局了,他猛的咬牙捡起掉落地上的佩刀。双手捧着,疯也似的朝着冰面上面砍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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