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不下来,拿不下来,俺们败了,俺们败了!”
惊惶失措的惨叫声,席卷四下。大队大队的乱军,退潮一般的败退下来。这些乱军服色杂乱,老弱夹杂,如此天气,还有大半人赤脚。其中不过只有半数人手中算是有正经兵刃,其他的都是木棍锄头粪叉一流。身上披甲之士更是十中无一,指挥约束更谈不上,前进是一拥而上,败退的时候更是不管不顾,哪怕那些带队小头目声嘶力竭的呼喊稳住阵脚,甚至还砍翻数人,却仍然站不住,被人潮冲动,跟着一起败退下来。
眼前一切,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坞壁堡寨,壕沟也并不宽深,寨墙也高不到哪里去。寨墙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头在晃动,刚才乱军扑寨,寨墙上面的乡兵将一切能投掷射的东西都朝下扔,推倒了七八架粗陋的木梯,寨墙下面,壕沟当中,到处都是尸,还有人一时不得死,在尸堆里面缓缓蠕动挣扎。乱民扑寨时候声势浩大至极,退下去也是极快,让人一时反应不过来,虽然胜了一阵,可是寨墙上面每个乡兵都没有出欢呼之声,只是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切。
寨墙左近,视线可及的地方,似乎都是一群群的乱军不分部伍的聚集在一处。前面是青壮,中间是老弱,后面更有妇女孩童。都臂扎白布,出种种呼喊之声。哪怕就在战场左近,也有人在埋锅造饭,将一切抢到的食物赶紧送下肚子。
乱民起事,最大一个特别就是善于裹挟,一旦风潮卷起,就是铺天盖地的人潮。眼前这一路乱军,加上老幼妇孺,只怕都有两三万人了。幽燕北边本来编户就不是很多,近来战事破坏更甚,这些乱军,几乎将可以裹挟起来的人力都拉进了这场大乱当中!
这些乱军行来一路,尸相望,却是强恃弱,男掳女造成的结果。自家堡寨要是被被他们淹没,立刻就会被同化成一般模样,向着下一个目标涌动而去,到时候却不知道这堡寨中人,还能剩下多少!
寨墙之上,此处坞壁之主,披着不知道哪个辽人小军官身上扒下来的铁甲,两腿战战,近乎绝望的看着眼前景象,终于忍不住大喊:“直娘贼,再派使者,去檀州向萧宣赞求援!当日要扩充神武常胜军,俺这么一个小地方,也出了四十石粮食,七匹马,还有五个精壮后生!用得着他们的时候,又去了哪里?............入娘的,这大石林牙,又从哪里冒了出来?真不给俺们燕地百姓好日子过不成?宋人成了俺们主子,那贼厮鸟的什么汴梁朝廷,有没有将俺们当成他们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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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寨之上那坞壁主在那里嘶声呐喊,满满的都是绝望之意。
在堡寨之外,乱军中军当中。也不见得欢欣鼓舞到哪里去。领这一方人马的渠帅,带着七八个忠心的契丹族亲卫,他们装备最完全,也有长刀利剑,已经砍翻了几十个退下来的败卒,身上鲜血都浸透了,人头一堆堆的叠在一起,却怎么样也挡不住这些乱军退下来。
这渠帅当日也是契丹世家子弟,一副白净未经战阵的样子。燕京城破,举族而亡,不少人投火自焚。他挣扎出来,天下之大,却无处可去。复辽军起后,带着几个残存家将,凭借这点武力,居然就成了一方渠帅。耶律大石突然竖起旗号,这向来是他的偶像,顿时拼命景从,反正家族也没有了,这个仇总要找宋人来报!
可是他麾下靠得住的武力,就带出来的那几个家将,收拢的几个契丹散兵,加上百十号挑选出来的乱世当中壮健汉子。总比其他裹挟乱军吃得饱一些。凭借这点基本武力,想控制住被狂乱裹挟起来的两三万人,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事情。
乱民求活而起,初始都是异常凶猛,但是往往也三鼓而竭。不能继续鼓起他们士气的话,这潮头起得快,退得也快!
大石林牙既然率领大家起事,怎么不亲临战场?他的身影只要一出现在战阵当中,加上他老营那千余得用人马,哪怕分散四处鼓舞各方渠帅,大家还不拼命效死?哪会在这么一个小小坞壁面前就碰得头破血流?
那复辽军渠帅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人是不敢再杀了,一时间也不敢督促麾下乱军再度扑击眼前堡寨,带着自己心腹退回中军阵中。不住回头看着中军阵后那几十名骑士。那些骑士都骑着骏马,身上披甲,带着的兵刃也是精利异常,还有百多名长夫专门负责伺候料理供应他们这几十骑。
这些骑士,都是当日起兵之时,从大石林牙老营当中派出来的。除了临战捧旗立于阵后,就没干过其他什么事情。但是对各处渠帅行动方向,却要求极严。本来大家起于幽燕边地,汇聚一处打边地重镇檀州是最便宜不过的事情。但是在这些督战骑士的严令下,传大石林牙军令,一定要绕过檀州,各方渠帅分途向着燕京方向挺进,目标就是打破沿途坞壁堡寨,汇于燕京城下,重新夺回这个大辽重镇,重立大辽复国旗号!
这顿时就多走了多少冤枉路,沿途要多打多少堡寨。虽然沿途能多裹挟一些人马,但是对于严重缺乏粮草辎重的复辽军各方渠帅而言,曝师于野的时间越长,就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这士气就衰减得越快。如果大石林牙还不亲自临阵,这卷起的复辽军凶猛浪头,也许就要在离燕京城还有百十里地的地方,开始退潮而去!
那渠帅喘匀了气息,看着麾下几万人散乱模样,看着那小小坞壁面前满布的尸,看着这灰沉沉的天气,突然骂了一句,大步就朝着阵后那督战几十骑走去。几名心腹卫士紧紧的跟着他。
这几十骑周围,那些乱军流民,都离他们远远的。这几十骑的精良装备,身上的长弓利刃,就是最大的威慑。离着他们还有十几步距离,那名渠帅就已经朝着领队模样的人物大呼:“大石林牙呢?甄元帅呢?余副帅呢?俺们在前面拼死,老营怎么还不上来?好容易掀起这般声势,俺们这些破家之人,都赌上了性命,大石林牙就当没看见么?难道大石林牙本意,就是要看俺们死光不成?”
乱世里头挣扎,每日杀人无数,这个当日锦衣玉食的辽人世家子弟,此刻双眼通红,宛如厉兽!
那名领头骑士看着他,沉吟一下,开口就是最标准的燕地口音:“大石林牙行事,你也敢怀疑?你是何等人物,指责起大石林牙的不是了?这复辽军都是林牙与甄余两位元帅心血,他们自然有自己的盘算!此间军情,俺已一一回报,大石林牙自然有所处置,你只卖力死战就是!”
那渠帅大笑:“俺们没在死战?你瞧瞧这一路上死了多少?俺不怕什么,杀人杀得已经够本了,就等着他日在十八层地狱等人报仇回来,俺只想看着打破燕京城的那些宋人,跟着俺们一起堕入这阿鼻地狱!你们却为何不上前死战?你们还是不是林牙下属?”
那头领冷冷回答:“等该俺们死战的时候,你自然有眼睛看到!俺们奉命监军,你要是不肯向前,自然知道俺们手段!”
那渠帅和他身边几名心腹都是大怒,却也没有法子。他的那些基本武力,百十人一起上,只怕也不是这几十骑的对手!再者说,他们这些乱军当中中坚要是火并起来,那裹挟来的这一方人马,顿时也就散了,那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宋人?
当下只好忍气吞声,戟指着对面坞壁:“这向着燕京,一个个打过去,要折损多少人马?只怕打不下几个坞壁堡寨,俺们辛苦聚集起的这点声势,就折损光了!不如调头,去打檀州。檀州左近自王夜叉以来,少经军火,最是富庶,流民也多。只要打开一个堡寨,俺们声势就要壮大一倍!为何要舍近求远?”
那骑士头领语调更是冰冷,里面满满的都是威胁之意:“你敢不从大石林牙军令?宋人初下燕云,立足未稳,不早点将燕京打下来,号令四方,还等着宋人慢慢站稳脚跟不成?回去,督促部下死战,打开眼前这个堡寨!大石林牙老营很快就要加入战场,要是你迁延不前,且看俺敢不敢行军法!”
那渠帅头领僵在那里,猛的大笑出声,语调当中满是悲凉:“不为宋生,就为辽亡。俺破家于宋人手中,只合拼了这条性命!大石林牙,只怕早不是当日俺们契丹心目中的那个英雄了!”
他大步调头回去,一边大声下令:“擂鼓,吹号!赶起那些死剩之种,一起上前!告诉他们,在这野外也是等着饿死,不如打开堡寨,大家临死之前,还能混一个肚圆!死在这里,也算是一个下场,好过在这世道里面不生不死的挨下去!”
号角声呜咽响起,不知道从哪里掳来的鼓声也沉沉响起,这渠帅麾下心腹分散开来,大声鼓舞着乱军士气,在人群当中又踢又打,甚至还动手杀人,催动着这些乱糟糟的乱军又列出了队伍,那渠帅也站在了队伍头里,高高举起早已染红的长刀,呼啸声响起之际,他回头北顾一眼,心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大石林牙,你到底是如何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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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处一个小小丘陵之上,一彪人马,隔得远远的看着眼前上演的一切。这一彪人马都是宋骑装束,一身都做火红之色,当先一名将领,身材高大,手长脚长,颌下一蓬乱糟糟的大胡子,马鞍得胜桥上横着一口长柄大刀,刀钻干脆就是一支锋利长大两面开口的枪尖。比起平常骑将马上兵刃,算是加了号的。
这员将领,正是韩世忠。他麾下十一指挥三千宋骑,只是隔在复辽军和檀州之间,若即若离的保持着接触。要是有不开眼的复辽军乱军靠近,随手也就剿杀干净了。还好这些复辽军都绕开了檀州,大队滚滚,斜斜向燕京方向插去。就算有些渠帅离他们近些,可是看着这支宋骑的威势阵容,谁又敢来招惹!
他们所在位置,眼前战场尽收眼底,看着这不成队伍的乱军呼啸着呐喊着,带着绝望蜂拥而上,将一切都淹没在烟尘当中。厮杀声,惨叫声,哪怕隔得这么远,也隐隐能够听见。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在这一交击间倒在了幽燕大地上。两方都豁出了性命,一方为求活,为报仇。另一方却拼命要保住这乱世里面自己可怜的一点家当,不肯被这个吃人的世道吞没。
两方厮杀,虽然完全没有水准,但是酷烈之处,残忍血腥之处,还是让观者都忍不住动容!
这动容之人当中,并没有韩世忠。
韩世忠身边一名将领,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微微叹息:“这些辽人余孽,何苦来哉?在俺们宋人治下,也不是活不下去............现在这般拼死,不知道自己一切举动,全在宣赞料中............宣赞不如早些动手罢,也少死一些人,造孽啊............”
韩世忠转过头来,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想到,你这条厮杀汉子,倒是好心肠!”
一句话就说得身边将领脸涨得通红,想辩解什么,却又讷讷的说不出来。韩世忠看着他还不依不饶:“亏你还是西军出身的!当日西贼势大的时候,打破俺们州县,大批大批的百姓掳走到他们定难六州去当驱口,要不就是临战的时候填了沟壑。你怎不这般好心?这些人不肯降宋,就是仇寇,尽数死了,又直什么?只要死的不是俺们大宋百姓就好!辽人势大的时候,河北诸路边地,哪年不经草谷掳掠?一次草谷过后,边地家家戴孝,也没见你为那些百姓子民叫撞天屈!女真崛起在侧,这燕地少不得将来就要翻作战场,还是打扫干净了,好成为俺们大宋可靠之地!”
韩世忠不屑的转过头去,冷淡的看着眼前战场,继续说了下去:“这世道,本来就是吃人的世道。夹在大宋和女真之间,又是国亡末路,这些契丹奚人,就得认命!俺们现在在这里所做一切,就是不要让大宋本土,汴梁城下,甚至俺们陕西腹心之地,也如今日这般景象!为了这个,萧宣赞让老韩做屠夫,俺老韩也直认了!”
身边将领连脖子都红了,拍拍胸脯:“韩正将,俺也是大宋武臣,岂能不知道敌我?到时候等扫平他们的时候,你再瞧俺心软不软!”
韩世忠哼了一声,就算听到了,继续凝神观看战场良久。战场上激起的烟尘,渐渐散去了一些,就看见那些乱军,蚁附在坞壁堡寨上下,壕沟内外,到处都是用尸铺出的通路。堡寨上下,都在红着眼睛厮杀,箭矢兵刃纷飞,滚水热油,浇在堡寨下涌动的人头当中,就激起一片惨叫。
堡寨上头也是死伤累累,寨墙也生生的扒出了几个大口子。寨子里面的人举着大木,一步步的顶向缺口处,连寨中老弱妇孺也趴在缺口两边,拼命的朝缺口处丢土石堵上。双方大群大群的人猬集在缺口处,两边用长矛对刺,人群是如此密集,被长矛刺中,尸身连倒都倒不下来!
这个时候寨墙上面,却渐渐稳住了局势,几处为乱军据住的墙头,都被堵上。几具被刺砍得乱七八糟的尸从寨墙上丢了下来。就听见呼喊声音响起:“渠帅完了!拿不下来了,拿不下来了!大家快退,大家快退!”
观战至此,韩世忠脸上浮现出一丝嘲弄的笑意,摇摇头,策马调头,就要驰下土丘:“没看头了,再没有得力兵马大将坐镇,这些乱军,连燕京的边都摸不到!那耶律大石也不能总是供着,总得拿出来使使,不围了燕京,连直娘贼的河间府都不会震一下,更不用说汴梁!”
周遭诸将对韩世忠的话半是明白半是不明白,看着韩世忠回头,纷纷策马跟上,跃下土丘,朝着来路疾驰而回。而远处战场,那些乱军也再一次的如潮水一般败退了下来,却不知道,这一次扑击,又增添了多少尸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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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外一处战场上,几乎上演着同样一番景象。同样是在从幽燕边地通往燕京方向的途中,一处堡寨横在当中,如韩世忠所见那方乱军一样破败,却一样声势浩大的乱军军马,一次次鼓起勇气,扑击而向眼前的堡寨。
打开此处,就离燕京城近一步。打开此处,就能用堡寨中粮食多活几日。打开此处,就能裹挟出几百上千人甚至更多,让自己声势更大一些,可以淹没更多地方!家已经平了,亲眷已经死得差不多,在这野外,也不知道自己能撑持多久,还不如让其他人的命运,变得如自己一样!
红了眼睛的厮杀,同样在小小堡寨寨墙内外展开。人命在其间是最为轻贱不值钱的东西,一片片一排排的倒下,然后就被人踩在脚下。
在人潮当中,却有一个高大汉子,身边聚拢着一群人,只是赖在冲击而前乱糟糟的队伍中间。大家都向前,他们就向前几步,大家都退后,他们也就跟着退后几步。谁想冲动这群人聚集而成的圈子,他们就毫不客气的白刃伺候。前面已经杀红了眼睛,后队在渠帅的督促下也拼命的朝前涌,乱军当中,几万人组成的人潮,人人昏头涨脑,谁还注意得到这群不过百多人的异状?
在纷乱的人潮当中,维持住他们这个小圈子不散,也是极其费力的事情。这群人虽然明显比周遭人物壮健一些,可一个个也都累得气喘吁吁。在这个人圈里头,拱卫着一条高大汉子,这汉子猿臂蜂腰,身形挺拔已极,可是一张脸上却横七竖八几条刀疤,狰狞得不成一个人模样了。他一直关顾着战场,指挥着自己这群人前进后退,维系着这一圈人不要为这狂乱所灭顶。外圈撑持的人累了,就抓紧时间次第换他们进来休息,虽然不是临阵死战,可也丝毫分神不得。心力虚耗之处,只怕比厮杀还要多上几分!
从外面突然挤进来一条壮健汉子,天知道他是怎么从人潮里面觅出一条道路出来的。浑身挤得衣衫破碎,脸上青肿,怎么带伤的连这汉子自己都不知道。他冲着众人拱卫的疤面青年禀报:“大郎,俺们其余两处弟兄现在都还无恙,看样子这一次攻击又要退下来了,他们让俺来问,要不要汇合在一处?”
这疤面青年,正是董大郎。
他领五百人马,来联络这复辽军。董大郎谨慎,先混入军中,再准备去寻甄六臣。他知道自己和郭药师的恩怨,天知道甄六臣是不是还记恨于他。虽然大家现在都是落魄,大有联手的余地,可谁也说不准甄六臣是不是会翻脸!
复辽军除了老营,其他地方都是散漫不堪,董大郎稍稍分散了一下手下人马,没费多大事情,就混入了复辽军一方渠帅麾下。此时正是耶律大石抵达之后,正准备整顿人马几日,就分道四出,扰乱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