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刻刻不停,缓慢的滑向三更时分。遍布田野四下的那么多复辽军各方渠帅的营寨,有的已经安静了下来,有的却还在做通宵达旦之饮。
依附于这各处营寨的那些乱军当中老弱妇孺之辈,除了总还有一个人守住篝火之外,其他的人都已经裹紧身上破布,互相依偎着沉沉睡去。一片旷野当中,只能听见篝火里枯枝噼啪爆裂之声。
各处营寨巡视守夜的人马,也都倦了,寻一个避风处躲懒。或者看着还灯火通明的寨内羡慕。明日还不知道是怎般景象,谁知道还能不能活到下一个夜色将临。这般没摊到轮值的家伙命好,算是多享受了一日!
各处营寨,就算戒备再是松懈,也好歹有值守打更鼓的人。各处营寨,终于次第响起打三更的声音,这些响动,惊起了营外一些老弱,他们揉揉眼睛,搓搓冰冷的身子,麻木的又再度睡去。
就在这个时候,这旷野之上,三处营寨里面,突然不约而同的出了嘈号之声,这呼喊啸叫之声,一下就直冲云霄!谁也说不清这些呼喊声音,到底是在说些什么。只是就像从一个个乱世余生之人胸中挤压出来的,那种在严酷的天意面前,绝望却又凶悍狂乱的呼号!
火光紧接着就升腾而起,照得四野都是一片通明。周遭野地当中半梦半醒的人们被惊醒,惶恐的互相靠紧,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切。还没等他们完全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情,就看见营寨数门大开,一队队狂乱的兵马,挥舞着手中兵刃冲杀出来!有的人马都等不及从寨门冲出,直接就推倒了并不牢靠的寨栅,跟着涌出。这些涌出的人马都红了眼睛,冲着那些被惊醒的人群,挥舞着兵刃就砍杀了下来!一个个火把到处乱丢,营寨已然着火了,不少人身上也同样着火了,惨叫着四下乱滚。血光在四下里不住迸现,战马冲击将无力挣扎的老弱妇孺们踏成了肉泥,在短短一瞬之间,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丢了性命!
狂乱迅速的蔓延开来,漫山遍野的散漫乱军,被裹挟的老弱妇孺,哭喊着从火堆旁挣扎起来,没头苍蝇一样四下乱窜。由几处营寨为中心向外蔓延开来。不断的死亡就在后面驱赶着他们,让密密麻麻的人潮向着四下营寨里撞过去,人们挤成一团,互相践踏,甚而互相攻杀,都想远远逃离背后那种狂乱。却让这惊慌惶恐的人潮更加的失却理智。
人潮已经不是被驱赶,而是自的撞向了其他的营寨。有的营寨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狂乱的人潮推倒了寨栅,拥了进去。每个缺口,不知道有多少生灵被践踏到土里!这些狂乱的人潮已经忘记了他们在逃避什么,拥进各处营寨当中,同样开始杀人放火,同样开始自相践踏。喝得半醉的那些渠帅和他们心腹们被从营帐当中扯了出来,顿时就有无数双手和无数兵刃石块伸了过来,将他们转眼之间就变成肉泥。火头一处处的升起,不多时就已经成了燎原之势,映照着周围一切,如果有人能从云上观看,就能现,这一片土地,已经成了人间地狱!
有的营寨当中戒备严一些,其间有些曾经在辽人军马当中从军过的人,顿时就反应过来,这是营啸!大军在外,最为担心害怕的营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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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军法至严,军卒也是最为无足轻重的东西。军营当中,除了那些领军的将领,差不多人人心中都有一股郁结之气。哪怕夜间,一个人狂呼乱叫,都会引起营中所有一切作起来,顿时就会交相感染。人在这种状况下,就失却了理智,自相践踏,互相厮杀,破坏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将所有一切,都恨不得撕成粉碎,化为灰烬!
所以但凡军中,每到夜间。都是戒备森严。不仅防敌,也是防己。有人离开宿地乱入其他军帐当中,立斩。有人惊呼乱叫,巡营之人执下,同样立斩!营盘里面,各处路口还设刀车鹿砦隔断道路。就是为了万一生营啸,一个地方失控,其他地方还能掌握住,不至于全军跟着一起崩溃。领兵将领每夜都要巡营,这是为什么,同样是为了防止生营啸!谁有怨愤表现,或者有什么流言传播,毫不犹豫的就马上拿下砍了。
正规军层层节制,如此戒备森严,还经常免不了营啸生。更不用说这支所谓的复辽军,营号杂乱,统带乏力,各军混杂,更有多少不受约束的老弱妇孺随军。乱世中人,人人心中满满的都是惶恐,这营啸更容易生,而且一旦生,这破坏力又是加倍的巨大!
董大郎侧身军中,一眼就现了这支所谓复辽军声势惊人当中的弱点所在。有精兵击之,一营散乱,其他各营也马上就跟着被带动崩溃。自己就将自己践踏垮了。这也就是萧言不怕自己起的复辽军声势有多巨大,只要五千精骑在手,随时可以扫平。而且他一旦要作,就是擒贼擒王的举动,复辽军统帅耶律大石马上就能翻作他的阶下囚,到时候死不了多少人就能完全收拾局面。
这同样也是老种敢于安坐燕京城中,随便萧言在外面搅动风雨的原因所在。
而董大郎今夜利用这个弱点,搅乱全军,以便利他行事。同样一击而中,让全军顿时大乱!在这一刻,不知道多少人,就再也见不到明日的日升日落!
在一片狂热失却理智的混乱和自相屠戮当中。那三个乱起的营寨当中,都杀出了一彪人马,这些人马已经尽其可能装备完全,半数有马,半数步下跟随。人人都或持或负着长短兵刃,直直向着中军老营方向汇聚而去。
营寨大火在后,狂乱杀戮在前。所有一切,将这些人马映照得如同从地狱一般爬出一般。当先一人,疤面策马,持矛负锏,火光照耀在他身上,就如满身是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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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老营当中,汤怀第一时间就听见了外面的响动。
萧言麾下诸将,汤怀绝对是最不起眼的其中之一。哪怕身负神射,那些胜捷军白梃兵出身的将领听闻了传言,拉着他要比试一二,他也从来都是调头就走。绝不出半点风头。
不是他刻意低调,而是他本来就是这个性子。
不会和人打交道,不会说话,干脆就加倍的沉默。以前他是全心相信岳飞,岳飞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现在换了萧言,也是萧言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不得不说,汤怀是个性格有缺陷的家伙,没有情商而且一根筋,相貌也不怎么讨喜。可是不管交代什么事情给他去办,却是让人再放心不过。再琐碎的细务,他也一丝不苟的盯得紧紧的。
韩世忠都曾经对岳飞笑言过:“鹏举,你几个兄弟,牛皋粗豪,整日里就在军营里头,宁愿和军卒在一起打混,也不愿意参加军议,也不想想他如今是什么身份?到什么位置,就做什么事情,他却全然不晓,还是小孩子的性子!王贵看起来太过老实憨厚,一点官威也无,就张显那个小白脸还正常一些............至于那个汤怀,老韩瞧着他都有些毛!再无趣的事情,只要交代下去了,就做得神情专注津津有味,和人却是稍微打一些交道都难!这位汤兄弟,不是心智上面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罢?萧宣赞要将你们这些心腹嫡系都提拔起来,可是要比别人都要艰难个几倍............也算萧宣赞命不好!”
虽然有诸般不是,但此次汤怀领的任务也是最重。跟着萧言身入险地的诸人,张显跟在萧言身边又不用拿主意。余江自己独领一军,又没有人要防备,行事可以百无禁忌。只有汤怀外出监视甄六臣,身在险地,责任重大之极!可萧言就是将他调来放心使用,知道他就适合干这个。
汤怀也一直兢兢业业,不负萧言所托。直到今夜,汤怀才碰见了他有生以来遭逢的最大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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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管什么难看不难看的,晚上就睡在甄六臣帐幕当中,地上打个地铺。半点没有已经是一军将领的自觉。一晚上要醒五六次,躺在铺上也睁着一只眼睛。外面呼啸声传来之际,甄六臣都已经酣睡,一时间难得被吵醒。汤怀却是一骨碌爬了起来,一把就将甄六臣从榻上扯起来。
甄六臣被他惊醒,瞪着眼睛还不知道所谓,加上有点起床气,顿时怒道:“直娘贼,都成阶下囚任你们揉搓了,觉都不让人睡好!可是今日要动手灭了俺的口了?这就来罢,俺皱一皱眉头,就是姓萧的养的!”
汤怀却不理他,招呼帐外值守的貂帽都亲卫:“进来,看死了他!稍有异动,就动手!”
貂帽都亲卫应声而入,佩剑齐出,团团抵住了甄六臣。这个时候,外面的火光呼啸之声,每个人都留意到了,连怒气冲冲的甄六臣都不例外。那些貂帽都亲卫面面相觑,甄六臣盘腿坐在榻上,分辨一下,就冷笑道:“营啸!”
周遭貂帽都亲卫如何不知道营啸是怎么一回事情,额头上顿时就渗出了一层汗,每个人都向汤怀看来。汤怀神色木然,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明白这营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没有。顿了一下,他才朝那几个貂帽都亲卫点点头:“你们看紧,俺出去瞧一眼!”
完号令,汤怀就大步走了出去,帐幕之外,不大的中军老营当中,所有人都被惊动。孤军而身处险地,谁不是睡觉都警醒着。这个时候都纷纷披挂整齐出帐,寨墙之上,也早已有人值守,汤怀不管不顾,大步走上寨墙,看着远处火焰冲天而起,看着眼前所有一切纷乱景象,哭喊声惊天动地,席卷而来,让寨墙上每个人似乎都有点立足不住。各种守备器械忙不迭的都由麾下人马转运而前,每个人脸上,都是说不出的凝重神色!
一名貂帽都当中都头站在汤怀身边,指着远处:“将军,营啸!乱从中起,迅速四下蔓延开来。乱子已经闹起来了,填人进去就是裹着死。全军谨守老营罢,不管谁过来都是弓箭招呼,等到天明再去收拾局势............直娘贼,乱一夜下来,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人,够不够过高粱河,直下燕京南面了,怎么就碰上这么一桩子事情!”
汤怀木着脸沉吟了一下。调头就走。这貂帽都都头没想到汤怀看了一眼就有所决断了,一时间竟然怔在那里。
这世上有两种人决断最快,一种就是聪明机变到了极点,遇变其间厉害马上就能盘算清楚,立刻就能做出选择。一种就是心思简单,当初领受的命令是什么,就按照命令行事就成。正如汤怀这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