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精神一振,看向蔡京,就等着他拿出什么手段出来。蔡京也果然没有让这位风流天子失望,叠起两根手指,侃侃而谈。这番话语,他都不知道准备多久了。
“............太祖立国,行强干弱枝之策。几十万精锐禁军,震慑华夷。才有大宋今日之长治久安。然则百年以降,禁军已早崩颓。此次好容易拣选出两万禁军随西军北伐燕云,只到了河间府就一步再也不敢朝北。禁军若此,边军武臣,焉能不轻慢朝廷?辽国去后,又有女真,边军骁悍,知道朝廷离他们不得,所以才敢行此挟制朝廷事!长此以往,只怕五代之祸,又见于现今!”
赵佶听得全神贯注,一句话都未曾说。就听着蔡京语调坚定的继续说下去:“............说句实在话,朝廷对西军武臣,制约手段已然不多。童道夫名帅也,抚边二十年,威望素深。此次也是身败名裂,难道朝堂中人,知兵还有过童道夫者?唯一应对手段,就是再度整练禁军,牵制西军,如此大宋才可得长治久安!”
赵佶忍不住失笑,他算是半个市井天子,当日为藩王时候就对市井事无一不精通。现今当了官家,还经常跑到外宅来。对世事不是一窍不通的人物。禁军战斗力,在汴梁早就是一个笑话。兵册上面数十万名字整整齐齐,实则能有两三成是实在人名就已经算是了不起。禁军上下,做生意,打零工,或者为高门宅邸驭饰,干脆当了奴仆下人。更有不堪,就把持街巷,包娼聚赌,干脆就混成了大宋黑社会。做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踏实当兵的。
至于禁军军官,都是代代相承,妇人手里长大的大户子弟,骨脆筋弱,马都骑不得。
这等禁军,从何整练?神仙都没法子。而且当日艺祖将禁军整练出来,除了自己手里一些百战班底,更是收天下之精锐于汴梁。现在汴梁城中土著禁军是烂泥扶不上墙。天下又哪里有兵可收?除了西军,其他地方,只怕比禁军还不如。西军又怎么可能将自家儿郎交给禁军?一句备边防西夏,就能打完了。再逼迫下去,恐怕就不是如现在这般坐看燕地乱事起能了事的了。
他摇头笑道:“蔡卿蔡卿,这般还是不成的。”
蔡京一笑,也不气馁:“官家深知如今禁军内情,指望他们是不成的............可是现在天下强军,除了西军之外,还有萧言整练出来的一支军马!此数千精锐,破萧干退女真克燕京,战力之强,只怕不在西军之下。收萧言所部入汴梁,以此精锐,添以新募之军,如何就不能牵制西军,让他们对朝廷生敬畏之心了!”
赵佶一震,顿时就来了精神。萧言之名,已经震动大宋。他是个贪新鲜的官家,对这做出传奇事业的南归之臣,如何能不好奇。可是现在萧言明明是和西军一路的,怎么就能用来牵制西军了?
蔡京神色宁定,缓缓的继续说下去:“............萧言南归之臣,比不得西军在陕西诸路百年根基,童道夫对他逼迫太甚,才让他和西军做了一路。朝廷改弦易辙,他能不感激?他是在大宋毫无根基之人,扶植起来,也没甚顾忌。而且将他放在汴梁眼皮底下,还怕制不住他?萧言能战,和西军正是大小相制,如此汴梁得安,西军也不敢做耗,朝廷正可徐徐图之,岂不是两全其美之策?”
赵佶一下精神就振奋起来,再也坐不住,起身急急踱了几步,又想起自己身份,顿时负手而立,皱眉道:“萧言可用?能用?此次燕云之事,就这么了了不成?这朝廷体面............”
蔡京也起身肃立,老人家说了这么多话,早就口干舌燥了。这个时候却不能不将精神打叠到十足,朝赵佶肃然行礼下去:“此间行事,若说不是萧言和西军通同一处,谁能相信?然则为何萧言在外,西军在内?萧言安居燕京城中,和西军在一处。不冒什么风险,稳稳的就能坐收好处............无非是萧言不甘心为西军麾下新一路人马,沉沦于下僚。观此子南归以来行事,立奇功都于万难之间,此子也是大有抱负野心之辈!朝廷示意,许他将来与西军分庭抗礼地位,此子如何能不为朝廷所用!”
蔡京宦海沉浮几十年,人心看得通透。萧言虽然和西军联手,但是仍然力图保持自己独立地位。而且还努力操主动之权。这背后暗藏的意思,给蔡京看得清清楚楚。不过蔡京再老狐狸,却也不是神仙。萧言出奔在外,除了亲自掌握此次乱事之外。也是怕了有心人一次又一次的操他的家底了,燕京来人,老子将自己一家一当全部移到檀州,到时候就算背着小哑巴就跑,也方便许多。
此次虽然和西军萧言算是联手了,但是蔡京对将来之事,也考虑得很深。要复相之后,还如以前一般把持朝政。就得对大宋武臣有掌握能力。童贯原来算是他的半属下半盟友。童贯转而和王黼结盟之后,这朝中力量对比一下就改过来了。现在蔡京吸取教训,怎么也要亲自掌握住一批得力武臣!
萧言虽然是文臣身份,可是起家都是军功。算是大宋武臣一脉。而且他这个文臣身份也有个便宜,通过他来领大军,也算是名正言顺,不违大宋祖制。扶植萧言,也是蔡京苦心积虑思索之后的决断。西军的独立性越来越强,连童贯都容不得了,他蔡京以理财起家,以党争固位,哪里镇得住这支骄兵悍将?既用不得,而此次官家对西军作为又深恶之,不能扯上太深的关系。不如将来摆出一副要牵制分化削弱西军的姿态。萧言也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这种毛头小伙子,还怕老夫收服不了?此子是有野心之辈,有野心,就好在他和西军其间下手!
还有一个要紧的原因,蔡京毕竟是官僚士大夫体系当中一员。虽然在为了争权的时候用什么手段都百无顾忌,可是一旦权位到手。对武臣的压制这种心态也是出自天然。这天下是官家与士大夫的,可不是你们这些只会厮杀卖命的武臣的!
说了如何将西军和萧言分化,蔡京又说善后。
“............此间事,只能如此了了。官家,大宋已经是民疲财尽。会子已经贬了十余倍,河北心腹窍要,此战之后,又要更复几年。天下已然骚然,方腊虽平,四下却民变未已。实在是拖不下去了,就算能赶紧善后,没有几年徐徐图之,只怕都难恢复元气。太平悠游岁月,就再难得了............童道夫白沟河与高粱河两战,都是惨败,朝廷一直未曾追究,丧师覆将,用这个名义加罪,再正大光明不过。童道夫去位,西军与萧言焉能不早些平定燕地乱事?就是童道夫,虽然郡王无望,然则他是内宦出身,不用在汴梁外择地安置了。就在官家身边,几年之后也就起复,也算酬他二十年抚边之功了。如此下来,善后之事,有什么办不好的?几年之后,元气得复,则官家太平悠游岁月,又可再期,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萧言入内,西军许他们还镇。西军虽有屯田和买之资,还是要靠着朝廷财货输往西北支撑。这几年朝廷就先渐渐减了西北输送,汴梁又有强军坐镇。则西军如何还能反复?西贼已弱,再从西军中分一路出来备于燕地。也就不能再为大宋之患了。大宋将来百年基业,也就保全............官家,这乱事再僵持不得了,还请官家早做圣断!”
长篇大论的说完,蔡京深深一揖到地。而赵佶神情闪烁,明显是被蔡京这一番话说动了。这番筹划,已经算是面面俱到,也顾全了朝廷体面。赵佶是一个懒于政事的皇帝,虽然聪明,但却没有半点勤奋。这几年又是筹伐燕军费,又是要平方腊之乱,又是战事迁延。宫内也不得不减服用膳食做个样子。
赵佶已经是深以为苦,当日给王黼和童贯鼓起的一番立下伐燕不世功绩的兴头早不知道到到了哪里去。深深怀念当日蔡京秉政时候将他伺候得什么都不用烦神的日子。再僵持下去,万一再激出个什么变故出来,只怕今后在位就全是苦日子了。既然如此,牺牲了童贯也罢。蔡京只字未提王黼,也让赵佶有些放心。蔡京今日,似乎全是就事论事的公论。
就算对付西军,蔡京也拿出了一个方略。已经是这些日子里面最象样子的了。再想有什么万全之策,赵佶也没那么多心思去烦神了。
这天下,就交给这位蔡太师去操心罢。朕只居间平衡就是。就算童贯王黼不成,这天底下蔡太师的对头还算少了?再扶持几个起来就是。
当下赵佶就想答应,却又想起不能让蔡京把持住他心思,怎么也要做出一副圣心难测的模样。
当下赵佶一笑,亲手将蔡京扶起来。看着蔡京须眉皓然的模样,心下也不由感动。蔡京这么大岁数了,最后还是得指望他来收拾烂摊子。想起当日,也多少有点对这位蔡太师不住。
赵佶温言道:“卿家所言,朕已深知。且让朕再思量一二罢............卿家今日实在是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罢。卿家身子养得健旺一些,朕将来还是要多多借重的............”
一番温言抚慰,那中年内侍就已经进来引蔡京退出去。哪怕是在这二奶居所。蔡京还是规规矩矩行了朝礼,在那内侍的搀扶下慢腾腾的退了出去。赵佶看着蔡京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头,转头默默沉吟:“萧言,萧言............就能起牵制西军的作用了?此番燕云乱事,他也算是祸,倒有好大彩头!这厮倒也好生命硬!”
蔡京为那内侍搀扶出去,如来时一般,静悄悄的上了小轿。在轿中他也在闭目沉思。半晌之后,才睁眼一笑:“思前想后,此番老夫能有这机会,都是萧言此子的功劳了,却不知道他将来回到汴梁,又是怎么一番景象?但愿能老实听话,就有他的大福份。不然汴梁都门之地,谁都能轻易碾死了他!”
轻轻低语当中,蔡京竟似丝毫也未曾怀疑,萧言会乖乖回到汴梁,为他所用。因为在蔡京方略当中,萧言得到好处,只怕已经是最大!只要萧言足够聪明,就不会有其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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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在王黼府邸书房当中,一灯如豆,王黼童贯两人,默然对坐。桌上有几碟精美小食,还有一玉壶乘酒。两人却动都未曾动这酒菜。
宫禁消息,对他们这等地位的人,向来等于是四下漏风的。官家今夜到那大宋第一二奶李师师处密会蔡京,两人都知道得清楚。想要用什么手段阻止。可是连宫中那位最大靠山隐相梁师道都已经对他们避不见面了,只是传话出来,让他们做好准备。有什么和他梁师道的干系,都择干净了。他梁师道还在,将来总有保全他们的时候。要是牵连到了他,梁师道也不介意落井下石。反正他梁师道的地位,就算是蔡京上台用事,也不是轻易敢动的。
官家去见蔡京,还能有什么好说的?汴梁风潮,就是老公相一手卷起。有这般机会,岂能放过?以老公相之能,和他与官家几十年相处之情,老公相将官家一切细微心思都琢磨得清楚。当日被攻倒下台,也是因为威福日甚,忽略了在官家面前的应奉。现在想的就是复相,还不将以前本事都拿出来?官家哪点心思,全在老公相手里攥着呢。指望老公相应对不乘官家旨意,还不如指望时光倒流,童贯能将伐燕战事轻轻松松的打胜。
这般消息从隐相那里传来,童贯就到了王黼府邸,对望无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见童贯轻轻道:“将明,你的指望,却是全错了。宇文叔通没有那般本事,这局面,已经无法挽回了............你也是的,怎么就相信了宇文叔通说嘴?还不如当日弹章起时,你我就携手避位的好。现在却是要被赶下来,还不知道落一个什么下场!”
王黼比起童贯这长年在外的统军主帅,对汴梁政争,却是看得更深一些。也更沉得住气一些。虽然也是无语,却没有童贯那般垂头丧气。
他苦笑摇头:“当日不是病急乱投医么?现在想来,宇文叔通哪里是要挽回你我的地位,无非就是指望能拖一点时间,看他能不能在燕京下手,抢在老公相面前先拉拢了西军。将这定难大功抢在他们这一系手中!到时候你我下台难免,老公相复位也要多生波折,他宇文叔通,和他那一系大头巾,倒是得利最多的.........不用说萧言这南归降臣,什么好处也都捞不到了,端的是好心机,好本事!却不知道,他能不能在老公相前面成功!
............现在看来,我倒是希望那帮大头巾能成事。这些人不知变通,官家总有生厌的时候,就想起你我的好处了。老公相上台,他要不死,你我就难得翻身!”
王黼美风仪,寡学术。可是在把握人心上面却是有极高天分。要不怎么当日能将蔡京哄得视为心腹,又能背后对蔡京下手,又对上了官家的心思?当日危难临头,王黼一时乱了手脚,被宇文叔通说动。这个时候抛开一切,却将场中几方人的心思看得通透明白,竟然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味道。
童贯眨眨老眼,这方面上头,他只能甘拜下风。他喘了一口粗气:“直娘贼,管他什么心思。却说你我,该当如何是好?”
王黼苦笑:“该做缩头乌龟的时候,就得做缩头乌龟。老童你是难免了,但是官家总有一份照应,也不会让你去什么苦楚去处。要是运道还在,说不定还能留在汴梁............至于我,要是官家明白,也不会打压太甚,总得留能平衡老公相的人物在不是?你我这几年也不是白干,朝中有多少你我提拔起来的人物?就等着看老公相复出视事,怎么进一步逼迫了............说不定到时候,下场比你老童还要惨淡十倍!”
童贯心中稍稍宽慰一下,在王黼面前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长叹三两声。突然切齿道:“萧言,萧言!他南归之际,亏得某家还要重用于他,没想到最后败事,也在他的身上!童某人不死,须放不过他!”
王黼也苦笑一声,居然有些神往之态:“听你们说得多了,此子却还未曾见过。南归之人,赤手空拳。居然能踢打出来这么一番局面,要是能得会一面,真得好好瞧瞧。”
童贯嘿了一声:“有什么好瞧的?看起来白面书生一个,实则是亡命之徒,为了权位富贵,和女真鞑子面对面厮杀,也不直什么。燕地现在尸山血海,不知道多少人死在他手里,看着吧,到时候就是大宋的祸害!”
王黼摇头,面容在灯火下忽明忽暗,眼神也幽深无比:“............要是宇文叔通所谋不成,这萧言就是要得大用的了............”
“大用?”童贯哼了一声。哪点也看不出来萧言有得到大用的机会,军中势力他超不过西军,大宋士大夫,对他这般跋扈举动也是深厌。又不是在大宋有根脚的人。最多可能,就是依附西军,得到一个不上不下的地位。按他的本事,说不定还能经营出一点小小实力。怎么也瞧不出萧言会有大用的机会。
王黼微笑:“你我压制西军,老公相同样不会让西军坐大。还要对了官家的心思,说什么也要牵制分化西军。萧言和西军的联盟,一定腰为老公相所打破,让他们互相牵制住。西军大而萧言小,萧言又是在朝中毫无牵扯南归之人,老公相不扶植萧言,还能扶植谁?他那五千精骑,难道还还给西军不成?还怕西军势力不大?只要老公相顺利复位,萧言西军能联手平了燕地乱事,朝廷必召萧言入卫,以他来对付西军!”
童贯已经听得目瞪口呆,这里面的弯弯绕,他无论如何也想不了这么深处。说实在的,童贯这个地位,还是抚边二十年,和西夏打出来的。后来暮气深重,又想自保地位,才做了那么多蠢事出来,政争上头,他差得远呢。
王黼目光当中,却掠过一道狠色:“萧言此子,不见得是老公相能约束得住的。他所要的,只怕老公相也未必能给他!今日萧言是你我败因,说不定日后就是老公相的败因!你我潜藏忍耐,就等着这个机会罢!”
童贯喘息之声粗重,半晌之后才缓缓点头:“事已至此,还能如何?某家听你的就是............那个萧言,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在童贯看来,要是早点知道萧言想要的是什么,也许就不至于败得如此之惨!
王黼沉吟一下,突然苦笑:“看不透啊............我只知道,现在地位,绝不会让他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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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风潮暗中涌动的这一夜。在燕京城不远处,一队骑士,举着火把,趁夜离开复辽军大队,向南渡过高粱河,沉默上路。
这一队骑士,过了高粱河后,将沿河西走,远远离开复辽军大队之后,再北渡回来,直趋檀州方向。
率领这一队人马的,自然就是董大郎。他骑在马上,看着一名名骑士,上了小船,悄没声的渡过河来。周遭火把映照之下,董大郎一张疤脸,冰冷如霜。(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a hrf="http://.qdan.co" targt="_lank">.qdan.co</a>,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