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遭际如此的境遇。
他是地道的陕西秦凤路汉子,先祖五代的时候就已经避乱入秦。家中代代有人从军,不过也没出过什么有名望的人物。他此时不过才二十四五的年纪,还未曾婚配。看他这个岁数,才有一个八品武职衔头,还是因为当日追随萧言克复涿州易州,军中都是破格超迁升转才到手的。就知道他当日在西军是什么地位,不折不扣的大头兵一个。
陕西诸路因为养军太多,天下财赋都朝那里输送,所以百物腾贵。大头兵的日子很不好过。加上苏明又是一直随军镇戍在和西夏人鼻子对着鼻子的最前沿堡寨,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不是就要送命疆场。就算陕西军中子女互相婚配,也少有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连使臣都没混上,而且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穷丘八的。
不过因为一直顶在最前线,巡哨警戒,马上马下,和西夏人大大小小厮杀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场。百战余生下来的苏明因为弓马娴熟,厮杀经验丰富,年轻力壮,反而走了运道给挑入了胜捷军中。西军远征,顿时就被带出了陕西。到现在为止,已经在外面打了三年仗了。
既然当了胜捷军,自然军饷犒赏,比起原来那是多了许多。苏明手里也有了一点积蓄。他人生梦想很简单,只要能不死,回到陕西,赶紧娶媳妇儿。最好就是村头乔家行二的那个小娘子!当日离家的时候她才十二,就已经是村里有名的俊俏丫头了,要是运道好,自己回乡,也许这乔家小娘子还未曾嫁人!
西军成军百数十年来,天职就是保卫乡土,保卫自家妇孺。再加上苏明这等大龄单身男青年,自然就将女孩子看得更神圣一些。将来娶了媳妇儿尝了滋味是不是就开始打老婆姑且不论,现在让他亲自动手去杀一个漂亮女孩子,苏明宁愿上阵厮杀十场,也不愿意做这个活计!
更不用说,这个女孩子的凄苦处,大家多少也心中有数,虽然都是军汉丘八,但是岂能没有同情之心。大家只盼着檀州平平安安,到时候宣赞得胜回师,就交了这烫手的山芋出去。却没想到,大家祷验不灵,这戒备森严的檀州,却被敌人冲杀了进来!而且随着事态展,这厮杀,就已经直指寸金寺。而方参议的严令,就是寸金寺一旦有变,就立刻要将郭蓉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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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明脸上身上,一阵阵的汗水朝外涌,滴落在衣甲之上,蜿蜒滑落,都快成了小溪模样。他已经将佩刀拔出,斗室之内,还有两名甲士,也同样拔刀在手。三柄锋锐的长刀,直直指向抱膝静静坐在那里的郭蓉。苏明以降,三个人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着,刀锋那一点寒光,同样闪烁不定。
郭蓉神色漠然,仿佛已经将一切都置之了度外。偶尔侧耳听听外面响动,然后就继续抱膝呆坐,长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她的眼睛。谁也不知道,这个女孩子,这个时候到底在想着什么。
外间厮杀声已经在寸金寺外传来,敲击在每个人心底。苏明脸上身上汗水涌出更急,甚至都流到了眼睛里面,热辣辣的,他却连擦一下的心思都没有。脑子里面只是一个念头在轰轰响动。
是不是现在就杀了郭蓉?是不是现在就杀了郭蓉?直娘贼,俺这一刀怎么砍得下去!
他身旁两名手下,比起苏明更是不堪,手抖得加倍厉害。外间敌人扑击寸金寺,就算人数多过他们百倍,就算人人都是悍将。苏明和他手下这几名貂帽都亲卫也没什么好惧怕的,人人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迎上去分一个生死就是了。总好过在这里煎熬!
一名手下终于忍不住开口:“苏大哥,方参议军令要紧!............入娘的城墙守军都是吃草长大的不成?怎么就让对头杀进城中,直扑寸金寺?苏大哥,说不得俺们就要动手了,要不然有个万一,吃军法的就是俺们!”
苏明仍然死死盯着郭蓉,头都不转一下,大声吼道:“俺如何能不知道?敌人不是还未曾杀进寸金寺中?还有黄指挥使在那里抵挡!俺总不会误了事情就是!”
那手下虽然在提醒苏明,可他的佩刀反而垂了下来,突然跺脚骂道:“怪不得萧宣赞总是要骂这直娘贼的老天!这却是什么事情!”
几个人在那里吼叫,郭蓉却慢慢抬起头来。锋锐的长刀之下,她清减的容颜宁定,一双眸子,清澈见底。
“要是来人将我救出去了,我总会找萧言报这杀父之仇............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就十年。我还会尽力招揽旧部,将你们宣赞的这支军马拆散............不杀我,萧言到时候会后悔的。”
她低低的话语说出,那名已经垂下长刀的甲士顿时就又挺刀而上,刀锋森寒,几乎已经抵到了郭蓉脸上!那名甲士转眼看着苏明,就等苏明一声令下,就一刀砍向郭蓉的颈项之间!
苏明重重擦了一把脸上汗珠,粗声道:“郭姑娘,俺是粗人,也知道你此刻不过是想死。到时候,俺们却不会心软!此刻你不必说这个,俺们随侍在宣赞身边有时日了,宣赞何尝想过杀郭姑娘你?不过这直娘贼的老天,总是不想给人活路罢了!今日要是寸金寺敌人打不进来,俺是不会砍下这一刀的............宣赞异日对郭姑娘你自然也有安排,这却不是俺们老粗的事情了............要是敌人杀进寸金寺里面来,郭姑娘,到时候得罪勿怪!”
郭蓉静静的迎着苏明率直的目光,稍顿一下,茫然的摇摇头:“我要不死,又能怎样?那是我爹爹啊,那是我爹爹啊..................”
郭蓉的咬了一下嘴唇,将这点柔弱立刻抛开,又倔犟扬起下巴,迎着苏明目光,轻轻道:“到时候杀我一个人就够了,小哑巴那里,多派些人去。要是真是郭............董大郎杀进来,黄成当不住的,我知道他的本事。”
苏明摇头:“方参议军令要紧,俺们只谨守郭姑娘............”
话虽然如此说,他却转头向外大喊了一声:“毛虎!外间如何了?主母那里如何?”
外面那叫毛虎的貂帽都甲士答应一声,和人对答两句,朝这里喊道:“孙乙在墙头观望,厮杀还在寸金寺外头!主母居所院墙之外,已经有人谨守!”
他话音还未曾落,就听见惊天动地的呼喊声在寸金寺大门处响起,转瞬之间,这呼喊厮杀之声,就已经从寸金寺外,响动到了寸金寺内!
苏明转头就想冲出这间斗室,迈出一步就已然回头。这个时候他脸上热汗反而止住了,咬着牙齿缓缓扬起刀,虽然缓慢,却毫不迟疑的悬在了郭蓉颈项之后。
郭蓉回头看了一眼那冰冷锋利的长刀,在这一刻,她秀美容颜上,却全然是一种放松的表情,转回头去,低声道:“麻利些,转告萧言,他要是有心,收敛我尸身,葬在爹爹身边。我不会做鬼去缠他的。”
呼喊厮杀之声转眼就直入寸金寺内院当中,败兵的呼喊,来敌的狂吼,甚而还隐约听见了小哑巴犹带一点稚气的指挥声音!
在墙头值守的那孙乙冬的一声跳了下来,在外间就已经大声呼喊:“是董大郎,是直娘贼的董大郎!败兵退向主母的院子去了,小主母她已经出来了!”
郭蓉所在居所,算是一处偏厢精舍。离小哑巴所在居所不过六七十步远。寺庙庭院空荡,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孙乙值守墙头,眼睁睁的看着数十败兵轰退而下,董大郎夹着那叫做黄成的指挥使尸身,如凶神一般的大步追在后面。几乎没有人敢于反身抵抗。在董大郎身后,还有他的大队属下,跟着追了进来!
苏明一闭眼,他就是再心软,这个时候也挨不得了。来人正是董大郎!当日常胜军逃出一个董大郎,就平添那么多风波出来,再让他救出郭蓉,还不知道会生什么样的事情!
风声呼啸,刀光仿佛在这一刻就已经映亮了这小小斗室,猛的朝着郭蓉颈项之间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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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刀,却落在了空处。苏明愕然睁大眼睛,看着郭蓉一个伏身,就已经躲过了长刀劈下,她伸手就抓住了苏明手腕,急切的看着他:“去救小哑巴,去救小哑巴!杀我什么时候都成,现在小哑巴那里危险!”
这个时候,另外两名甲士长刀齐出,指着郭蓉。而斗室门户也被气喘吁吁的几名紧张到了极处的貂帽都亲卫甲士撞开,他们拥在门口,目瞪口呆的看着里面景象!
苏明动也未曾动,就这样看着郭蓉举动,他冷冷道:“郭姑娘,主母自然有人守卫,俺们的职责,却是你!郭姑娘,俺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也绝不让郭姑娘多受什么苦楚。此间事了,俺们自然会去援护小主母。郭姑娘要是真的有心,就不要拖延俺们的时间!”
郭蓉也冷笑一声,丢开苏明的手腕,仿佛是不要让苏明他们误会也似,缓缓起身。她拢拢头,又紧了一下腰间束带,轻轻道:“我那哥哥骁勇,你们是不成的,我还能缠住他一些时候,让援军赶来............给我一张弓,一袋箭,我去救小哑巴。”
外间厮杀呼喊声已经在小哑巴居所之前响起,董大郎吼声如雷,显然已经撞入卫护在小哑巴身前的军士之中,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直朝着这六七十步外的院内传来!每个人都紧张到了极处,每个人都死死的看着郭蓉的举动,七八柄长刀雪亮,全都拔出,拦在郭蓉身前身后,似乎随时都会乱刀砍下,落在这斗室里面那高挑苗条的少女身形之上!
苏明僵在那里,看着郭蓉站在那里,伸出手来,向他要弓。少女这些日子身上那种清冷绝望的气息似乎不见了,而那种和萧言初见时英姿飒爽的少女模样又在此刻依稀回来。她秀气的下巴微微扬着,一双明眸,定定的只是看着苏明!
苏明猛的喘了一口粗气:“郭姑娘,俺们丘八见阵,以命换命。要想在出兵放马活长远一些,凭的就是良心不能亏了............亏了良心的都死得快!你为什么要去救小主母?宣赞杀你爹爹,囚你在此,你为什么还要去救小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