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内,还残留着这几日军中狂欢的景象。
燕京街坊里弄,这些日子已经清理干净不少。四处高门大户,寺庙宅院,都成为大兵住所。这些日子每处军士居所都飘荡着酒香肉香。虽然后方接济这个时候还未曾完全通畅,但是燕京城中从来就未曾缺过粮米食物,前些日子囤积了足有半年之用。复辽军围困燕京不过月余,燕京城中这些积储远远没有消耗干净,这几天都放开供应,大宗粮米冻肉腌鱼拨下来,还有酒类干果。对军士的拘管也没战时那么严谨,让大家放开大吃大喝。很是热闹了几日。
在军士居所外面,聚拢着不少流民,身上还有点财物的,就回易军士手中的吃食。没有财物等而下之的百姓,就等着军营中吃不完的残羹冷炙。还有燕京城左近流民百姓心思活一些,正值春日,山林田野当中万物生,寻觅了野菜蘑菇,河里捞些新鲜鱼虾,等送到军营前面和那些宋军军将士卒回易,宋军上下粮米冻肉腌鱼不缺,倒是缺这些新鲜吃食,或者用铜钱,或者干脆就用粮米在这些百姓手中交易,大家倒是落得个皆大欢喜。
在燕京城中,原来几处本来就作为市易之处的所在,这个时候也满满当当的都是人潮。四处都是临时设立起来的荒货摊子,劫余百姓还有点什么一家一当,都拿到这里三文不值两文的卖了,或者换些宋钱,或者换些吃食。其中甚至还有劫余王孙贵戚,家里传家宝贝都将了出来,只等你慧眼能从这荒货摊子上掘出来。
除了这些交易,更有一些半掩门子设立起来,粗壮汉子守在芦席遮挡的棚子外面,满脸堆笑的招呼着一个个经过的宋军士卒。燕地大乱才结束,燕京城外就有几十万当日复辽军裹挟的流民百姓,多的就是人,一天不死要吃,两天不死要穿。家中几口嗷嗷,女儿也就舍出来做起来这门生意,专门招呼这些操着陕西诸路口音的兵大爷们。这些半掩门子里头,到底有多少曾经的高门贵户的金枝玉叶,这就一切不得而知了。
这些市易之处,满满当当的都是戴着范阳毡笠的宋军士卒,西军的居多,神武常胜军的也颇有些。一场战事几经波折,终于打完。哪怕神武常胜军刚严如岳飞,这个时候也是要放士卒们几天大假,轮流出去疏散一下的,只要不强买强卖,惹事生非,到时候按时归营,一切就都听其自如。西军更是放得松一些,陕西汉子万里长征,在外转战数年,为将者要多加怀柔,这些日子连卯都点得不严了,反正离家万里,难道这些陕西汉子还能逃亡不成?至于安全上面的问题,燕地的敌人已经打得干干净净,辽人末世双璧全都死去。女真人被逐出关外,在檀州还有一支神武常胜军的军马盯着,这燕京城还能出什么事情?
市易之处当中,到处都是挤不动的人潮,到处都是陕西口音和燕地口音混杂。到处都有食物的香味飘动,到处都有宋军士卒的欢声笑语。而这个时候,远戍檀州为燕京大军抵在西北面盯着关外动向的驻军主将余江,正率领车马在燕京城中穿行,向着萧言衙署行去。
这一队人马,其中有四五辆车子,几十名穿着神武常胜军服色的骑士扈卫,在外面不过是一名领百人的都头号令着车队。看起来毫不起眼。余江就在前头一辆车马当中,萧言当日传来号令,他抵达燕京必须秘密,不得惊动人耳目,也不得为不相干的人觉了。余江只好在进燕京城时憋在车子里,随着车马晃动笔直的坐着,眼睛半闭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车队正经过一处热闹所在,外面市声传进来。余江倒还罢了,他三十多岁的人了,又是稳重得近乎黏糊的性格,一辈子都在生死忧患当中挣扎。沉得住气一些。可他车中扈卫,很有几个是檀州当地豪强的年轻子弟,年轻气盛好事,一向又听说燕京繁华,比他们那个乡下地方不知道强到了哪里去。外间这般热闹的声音,一个个在车中都坐不住,偷偷掀开车窗帘幕一条缝,轮流向外觑看。几个人低声的交头接耳议论,全都传到了余江耳中。
“直娘贼,怎恁般热闹?俺们坞壁也有五七千人,每月两次集市看得人都眼晕,燕京不是说狠狠打了几场,烧掉了半城,现在怎么到处都挤满了人?”
“没见识了不是?燕京城中现在俺们宋军军将士卒就有数万,现在底定燕云,杀败几方敌人,谁不来奉承俺们?几万大军要吃要喝要耍子,指头缝漏下来一点就够养活多少百姓了,乱军将几十万百姓裹挟到了燕京左近,一旦兵败,这些百姓轻易不得返乡,先在燕京敷衍下来,哪有个不热闹的道理?”
“往日俺们是边鄙乡野中人,燕京出来人物,哪有正眼觑俺们的?现在俺们也是宋军了,这燕京人物,也须得奉承俺们!要不是军令要紧,倒也能在此处好好耍子一番。这般热闹,可不是轻易得见的!”
几个年轻扈卫嘴里说着军令要紧,眼神却不住的在余江脸上溜。似乎就等着余江开口,放他们在燕京城中消散消散一般。
余江虽然半闭着眼睛,但是车中车外动静,一团神都关顾着,几个年轻扈卫举动,他如何能不晓得?当下开口低声笑骂道:“你们好大的出息?萧宣赞............萧大人的军令都不放在心上了?一个个这身宋军的皮没穿上多久,当心转眼间就扒下来!”
余江几句话说得这几个年轻扈卫人人挠头傻笑。说起来这几条年轻汉子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往日在乡里追随父兄,保卫自家坞壁,征战杀人十几岁的时候就是等闲事了。自家坞壁要是势力强大一些,去夺人家基业,争斗厮杀,辗转马上,也都是等闲事耳,谁手上没有十几二十条人命。比起这些边地长大男儿而言,大宋久屯都门的禁军当中,甚而有别人杀鸡时掩面而过不敢直视的。萧言吸收的这一批边地男儿,实在都是好兵种子。
在这个时代而言,不能有什么道德洁癖,这些年轻扈卫追随父兄在这个乱世有意无意造孽自然不在少数,但是用来壮大自身兵势,却比在大宋行事要轻松百倍。而且这些年轻汉子也在乱世里面长大,谁人统带,谁人镇得住他们,他们就朝着谁人希望的方向展转化。当年乱世求存,父兄要杀人求活,他们也就四下滥杀。
而现在他们直接统帅是余江,余江是一个平日里厚道且近于黏糊的忠厚长者。这些年轻子弟过去这些年生存环境酷烈无比,早就为父兄早早赶上战场求活,本得不到什么长辈的教诲关爱,余江这个性格正得其所哉,一下子就能拢住这些无法无天粗野鲁莽幽燕边地长大的年轻人的性子,很得他们敬爱。
而最上面的统帅萧言,则又是一个传奇。白身南归,创下如许功业,横行燕地,无论大辽末世双璧还是被吹嘘到了天上的女真铁骑,都在他面前纷纷败走授。这些厮杀场里长大的年轻人仰慕的就是英雄好汉,萧言高高在上,威名冠绝燕地,让一个个都是心服口服,只要抬出他的名号,人人遵奉而不敢多言。
上有萧言,直接统帅为余江。再加上岳飞韩世忠等名将,这等组合在这几个月里面,将陆续投效的数千燕地豪强子弟已经整理出一个模样,令行禁止不说,更比原本大宋出身的军马多了一分长自边荒的狂野锐气,神武常胜军也正因为此不断壮大,不仅满额,而且还能多出数千人的实力,让萧言分寄经营。
现在这些年轻扈卫一个个也挂上了大宋正规军中使臣的身份,正是为自家身份志满意得,满心为萧言效死的时候。余江一搬出这位萧大帅,这些屁股坐不定位置的年轻扈卫顿时就不敢吱声了,知道军令要紧,不敢误事。
车马擦着市易之处边上绕过,曲曲折折经行几条长街,转眼之间就来到萧言衙署后门。萧言衙署仍然在原来地方,不管前院后门,此刻仍然是戒备森严,顶盔贯甲的貂帽都健儿巡守戒备,衙署所临前后两条街和燕京城中其他地方的热闹景象相比迥然不同,除了貂帽都健儿巡视的脚步声,其他一切都是安安静静。
此刻在后院外面,早就有张显在等候了,貂帽都扈卫将车马引自后门口停定,余江已经从车里钻了出来。看到张显在那里等候,忙不迭的行礼下去,正要出声招呼。张显已经笑道:“余武翼(余江此次超迁的寄禄武臣官为武翼大夫,正七品),不必多礼了,萧大人正在节堂等候,有要事相商,左右自然有人安顿,且随俺来罢。”
余江一怔:“后面车子上还有............”
张显摆摆手笑道:“大人一向是先公事后家事,你还不明白?自然有俺手下招呼,你莫操这个心了,此次大人召见事了,俺自然要请余武翼喝两碗,到时还请余武翼赏脸。”
余江再不敢多说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几辆车,已经有貂帽都亲卫恭谨上前招呼,最前面的一辆大车帘幕一掀,露出的先是小哑巴的如花俏脸,在她身后还有郭蓉高挑的身影,郭蓉容色清减,静静的坐在小哑巴身侧,眼神中波光轻轻流动,也不知道一路来到底想些什么。
余江本来以为自己此来任务就是护送萧言的家眷到燕京来,小哑巴不用说,萧言为了她差点杀了一个尸山血海出来。郭蓉身份尴尬一些,但是又岂是能轻易对待的?萧言为了郭蓉也曾经从紧张万分的前线疾驰而回檀州,不惜拿自家性命和董大郎对上,也要遮护照应郭蓉安全。护送两女安全抵达燕京自然是要紧的事情。要他余江亲自出马也没什么。
却没有想到,萧言召他前来,竟然还有其他要紧的事情交代!又能有什么事情?
此刻张显遥遥向小哑巴行了一礼,调头就朝内走去,小哑巴精灵万分的小人儿,自然知道萧大哥先有要紧事情,乖巧的听任貂帽都扈卫先招呼她们两女安顿下来。她不多说什么,郭蓉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一路上行来郭蓉都安安静静,让她吃就吃,让她睡就睡,都是小哑巴一路招呼照应着她,此刻她神色清冷,随着小哑巴跳下马车。
在貂帽都亲卫的护持之下,两女也在张显和余江身后走入衙署后院内,却先安顿在别处。小哑巴目光流转,看看四下,精致的眉宇间微微有点愁。好容易燕京事情定了,萧大哥还有恁多事情要忙!看来萧大哥一个在大宋毫无根基的人,要回大宋挣扎向上,比战阵之上争斗厮杀,也轻松不到哪里去呢............自家到了大宋境内,可万万再不能給萧大哥添乱了!
她一边給自己打气,还一边安慰默默无言,木然的随着貂帽都扈卫前行的郭蓉:“郭姐姐,萧大哥有事情要忙............他是有情有义的人,你在檀州,也看见了。萧大哥一定会給郭姐姐一个交代!你放心好了!”
听到小哑巴言语,郭蓉一直清冷的容色上终于浮现了一点淡淡的笑意。这笑意当中,既没有多少欢欣,也没有多少悲苦,更多的是一种对这个贼老天的无可奈何:“......妹子,我还能要什么交代?萧言又能給我什么交代?我什么也不想理,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离去,也就罢了............”
小哑巴一怔,替郭蓉想想,也百般难以为她开解。她细细的眉毛蹙了起来,在心底无声的叹口气:“萧大哥,你怎么竟招惹这些难以化解的麻烦?我这个前辽公主是这样,郭家姐姐也是这样............难道你真的和老天爷对上了,看看谁能强得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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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头,余江随着张显心思忐忑的朝着萧言所在节堂快步行去。心里面转来转去,就是想不明白萧言有什么要事召他前来。今天张显招呼他,也显得分外的客气,主帅身边亲随扈卫多半也能知道主帅一点心思。可是余江却不敢动问,从张显口里也绝对得不到什么提示的,只能自家在这里揣摩。
余江自度才力,和萧言麾下那些重将自然是不能比。就是在旧日常胜军投效人马当中,他也不算最为出色的军将,无非是投降最早罢了。萧言却对他相当重用。余江也没什么大野心,现在成为大宋正七品武臣已经是非分之喜了。这几个月镇守檀州,倒是带给这个乱世里面打滚半辈子的汉子难得的平安喜乐。看着檀州在他所领军马镇守之下,除了董大郎那次偷袭之外,都是燕地乱世里最平安的一处,耕者布于野,坞壁之间也解除了原来戒备,已经有了一点原来的治平之世景象。萧言虽然要些捐输供奉,但是比起原来辽人官吏的勒索压榨,也轻了几倍,萧言威名在此,原来惶惶不可终日整日担心女真铁骑南下生灵涂炭的此间百姓,似乎也宽心大胆了许多,甚而还有几个坞壁联手起来整治水利沟渠,为将来过日子做准备了。
余江是燕地人,十几年来一直看着自家乡里百姓在兵火沟壑里辗转。私心里已经以为这样的日子是天堂了,只愿在这里常镇,和自家乡里百姓在一起过这平安日子。对于到人生地不熟的汴梁城,实在是没太大兴趣。听那些胜捷军和白梃兵的袍泽言道,在大宋境内,就是他们这些老宋人出身的军将,在文臣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整日里小心翼翼的度日,自家一个降将,还能有什么出头之日了?倒还不如在檀州,还能为自己乡亲做点事情!
可是这等大事,又如何是他余裤裆做得了主的?
胡思乱想之间,张显已经引着他走到衙署节堂之前。张显先进前通报,接着就招呼他入内。余江忙不迭的收束心神,恭恭谨谨的走入节堂之内。目光一扫,就看见萧言一袭便衫,已经长得半长的头挽起来勉强扎束好,裹以布巾,扶手站在节堂中看着墙上舆图。不象曾经统领万夫厮杀征战的大军统帅,纯然已经是一个风流文士模样。而在萧言身侧,站着的是同样潇潇洒洒一身便装的方腾,听到余江进来,方腾回头还朝余江微笑点头,算是打了一个招呼。
余江不敢多看,忙不迭的深深行礼下去:“大人麾下暂领檀州权行檀州总管事余江,奉萧大人号令前来,路途迁延,此刻放到,还请大人降罪!”
这个时候萧言才转身过来,久镇在外的军将,来这里总要稍稍給一个下马威,然后再温言结纳,现在做这等事情,对于萧言而言,几乎已经是下意识的了。人在某种地位待久了,自然就会行这个地位应行之事,几乎不用刻意去学。
他等余江行礼完毕,才笑道:“起来罢,你们来得也不算晚,一路上道路难行,那是应为我在这里将复辽军打得乱七八糟,现在几十万流民大半在燕京左近安顿,还有不少自返乡,道路上安靖不到哪里去,你们现在赶到,算算时日,你已经算是很勤谨了,加上镇守檀州没闹出什么大乱子的功劳,只有赏你,没有罚你的话。你余裤裆也算是一个老实人,现在倒也会说场面话了............冲着你这几句话口不应心,只有随份犒赏了,大家拿什么,你也是什么,其他的,想也别想!”
余江尴尬的笑笑,这段时日和萧言不见的略略生分,因为萧言这几句随口的玩笑话顿时就冲淡了。起身也笑道:“俺们又不如前敌弟兄们临阵厮杀,一直在后路驻守,还差点給董大郎闹出大乱子,随份犒赏都是非分了,还敢指望多的不成?”
萧言看看他,轻轻摇头,正色道:“余裤............也是正七品的武臣了,也该有一个字号了,我知道你读书少,这个来不得。我这上头也有限............方兄,看是不是給余武翼起个字?”
方腾一笑:“江者,浩浩汤汤也,为将者,屏藩也。学生之见,余武翼字浩藩也很来得,却不知余武翼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