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楼上,随着汴梁城由南至北渐次安静下来,神武常胜军大队行进的脚步声,行进时那悲壮苍凉的歌声,越来越响。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感觉,就这样迎面而来,不断拍击在宣德楼上,让上面所有大宋权力中枢的人物们都一个个下意识的绷紧了面孔,停止了低低的笑谈议论。
在西府班次当中,吴敏神色已经有些惶恐了,本来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现在却现似乎已经失却了控制,偏偏这到底如何失控,失控到了何种样的地步,他却一点都不清楚。正是这种感觉最为要命,他还努力保持着平静,可是额头上汗珠不断的渗出来。西府一班司官,同样惊疑不定。周遭人的目光不断投射过来,让他们更是觉得如坐针毡。
梁师成手心里面也泛出了汗,可是他毕竟是此时权力中枢地位已经到了一等一程度的人物,临大事自然有一种静气。既然现在局面已经有些超乎想象。恼怒也没什么用了,且冷眼旁观就是,大宋政争不是短时间的事情,此次献捷出了差错,其后再弥补就是。
而且此次看来的确是有些小看了萧言这人,这般打压之下还拿出了不知道是何等样的新鲜手段。官家梁师成太了解了,对新鲜事务有一种近乎狂热的爱好。萧言如果真的拿出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出来,一时间吸引官家全部目光,那是极有可能的事情。虽然现在还未曾见到到底是什么样的花样,不过看到见多识广的汴梁百姓都被震慑成这般模样,可知绝不是等闲手段。
可是对官家揣摩之深,萧言此子,怎么比得上我辈?官家虽然贪新鲜爱热闹,但是这兴趣转移也是很快,虽然此次看来难免让萧言出点风头,但是只要把持住官家这里,让萧言在汴梁城举动再不入官家耳中,过一阵子官家也就淡了,那时萧言乃至他背后蔡京,又能如何?
想定此节,梁师成就站在自己位置上,甚而微微有气定神闲之态,静静等候着神武常胜军的到来。说起来他还当真微微有些好奇,官家富有四海,什么未曾见过?萧言一个边荒之地南归降人,真能弄出什么新鲜花样不成?
比起梁师成,蔡京自然更是淡定。他这一生经历的风雨,远超同侪。梁师成一班,算得上是他的后辈了。萧言被蓄意打压,蔡京也都看在眼里,却不能有太大动作。他才复相,满朝中人,都是梁师成王黼一班安置之人,再加上对他甚是敌视的清流一党。要做什么事情,动静太大,就算强行为之,恐怕还会遭逢官家忌惮。蔡京自己事情自己知,官家对他宠信,比起以前是淡了许多,要不是燕云生出这般变故,需要他来救火,也不会让他轻巧就复了相位。此时此刻,只有一切镇之以静。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稍稍提点帮助萧言一下。
萧言如果能扛过这一关,固然是好,他也有了下手的余地。要是萧言扛不过去,也就罢了,政争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虽然说得决绝,但是未必不能再尝试拉拢一下老种小种他们。
却没想到,萧言自己恁的争气,梁师成吴敏一辈,如此打压,都压他不下去!
在这一刻,蔡京心中甚至掠过一丝惶恐。萧言此子,看来绝不同于俗类。将来自己,到底能不能牢牢将他掌握在手中?
这点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且在这里,看看官家反应,再瞧着梁师成和吴敏他们的笑话罢!
官家赵佶,这个时候在御座上也有些坐不住了。这位艺术家皇帝,感觉的纤细敏感处,自然超过身旁这些老官僚甚多。神武常胜军带起的这一股威武肃杀,悲壮苍凉气息,就是在宣德楼上,他也感觉得到!
这种感觉对于生于软玉温香当中的赵佶来说,太过于陌生。但是又是新鲜得从未见过。这还不是那种可以一笑置之的新鲜事物,而是真正触动到他心底的新鲜事物!
但凡好大喜功帝王,哪怕对兵事完全不通。心中也未尝没有一个开疆拓土,擒胡酋献于阶前,麾下大将,封狼居胥,勒石纪功的梦想。不然赵佶在对大宋境内臣僚们吹捧的丰亨豫大局面已经多少有些失去新鲜感之余,怎么会想到将西军北调,去北伐燕云?
可惜战事起后,传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让人难堪,战事焦着,屡屡覆军。派出去的统帅和麾下出征大将,之间是一团乱麻。大军进两步退一步的老是没个实在捷报。再加上库藏内的那些底子流水价一般的花用出去。当初那点热情,赵佶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只觉得自己揽了一个麻烦在手上。
到了后来,燕云虽然因为萧言横空出世,奇迹一般的克复底定。但是接着的麻烦事情更多。西军童贯再也压制不住,自己好容易提拔上来代替实在位太高权太重的领政事堂的王黼倒台,朝中格局大变。西军将来如何安顿,朝堂当中各系如何平衡,都是要操心的事情。让赵佶苦恼得连养静都沉不下心来,李师师那里都已经绝足不去。
仗是打胜了,赵佶却半点没感觉到开疆拓土,布武四方的那种雄主快感。只感觉到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事情接踵而来。禁军败坏得连充门面都派不上用场了,西军几乎没有重臣能出镇压住,大捷之后必然要告太庙和郊祭,就得花钱,库藏里面到底匮乏到何种程度他也清楚得很,蔡京突然复相,朝局大变,方方面面还在磨合当中,少不了就有多少明争暗斗.........虽然赵佶贪安逸,厌政事。可毕竟也是大宋官家,总得为这个帝国的统治持续下去做出努力——只要不是荒唐到了极点的人,应该做的事情理所当然还是要做的。
今日献捷仪式,说实在的,赵佶有些打不起精神来,但是还不得不走一遭,维持帝国体面。环庆军看起来雄壮,赵佶高兴了一阵,接着就很快没了兴头,就想早点将这些麻烦事情结束了算完。
直到此刻,当整个汴梁城安静下来,当神武常胜军未至,这雄武壮烈之气就夹着朔风雪漠迎面而来。听到那国殇之辞在汴梁城上空回荡。突然之间,赵佶感受到了那些历史上雄主们的心情!
遣霍去病,提十万兵,横行绝域,擒斩胡酋,献于君前。
这是身为一个君王无上荣耀,这是后世史书将牢牢记载,传于千秋万世的事件!
大宋在我赵佶手中,河清海晏,丰亨豫大。更有麾下狼虎之士,为君王爪牙,布武四方。大宋帝国,在我赵佶手中,就将臻于至盛!收复燕云,大宋金瓯一统,将来再能克复定难五州,则我赵佶功业,将远迈前代,真正成为天下第一人!自己已经站在有宋以来,艺祖开国之后,君王功业的巅峰!
想到此处,赵佶再也坐不住,居然就站了起来,在御座之前来回踱步,目光只是看着朱雀门神武常胜军来路,脸上满满的都是兴奋神色。
看到赵佶如此做派,枢密院班次里面吴敏脸上汗水流得更多,梁师成更加倍用镇定功夫让自己看起来行若无事,而蔡京越的显得云淡风清。
其他宣德楼上文武百僚,这个时候却俱为神武常胜军迎面而来的气势所摄,队列已经有些纷乱,大家都在尽量不失礼仪,不乱班次的情况下,向前挪动几步,好在神武常胜军抵达的时候看得更清楚一些。
宇文虚中也在文臣班次末尾,本来以他的地位,是不够上宣德楼伴君大阅献捷之师的。可是他此次是吴敏谋主,吴敏虽然心热,但是有一个好处,自己一党中人,他提拔引荐,不遗余力。所以在清流当中,隐隐有领袖地位。宇文虚中大才,他也对梁师成一五一十的全部告知了,梁师成对他也颇为赏识,这次就算是照顾一下,也让他上了宣德楼,将来自然还有提拔。
队尾的宇文虚中这个时候却不迈步上前,只是在心里叹息。自己看起来,又输了这萧言一局!这南归之人,胸中怎生有这般丘壑?此次献捷,看来他已经是将官家揣摩得相当通透,朝堂当中,逢君之过诸辈已经不少,再来一个这般不是士大夫出身,深浅难测,更有本事足济其恶的萧言出现,这大宋国事,将来如何得了?
就在宣德楼上众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做派的时候,朱雀门城墙上金鼓号角之声再度齐声响动。神武常胜军当先一片白幡,已经出现在宣德楼上大宋君臣们的视线当中。
马上骑士白袍如雪,旗幡如林,大宋忠魂灵位层层叠叠,十万健儿,死战绝域,虽有百死,为国却不惜其身。今附凯旋雄师军旗,来面君前。这一种壮烈到了极处的男儿气息,顿时就直直撞上宣德楼,笼罩在在场每个人身上!
大军凯旋,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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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楼上,赵佶以降,所有人都似被迎面而来的这种感觉推了一把似的,都情不自禁的微微向后一仰,每个人神色都下意识的肃然起来。
这白袍骑士,仿佛无穷无尽也似的从朱雀门中涌出,出了宣德楼,神武常胜军就不再反复吟唱那国殇辞章,人马皆是寂然无声也似向前行进。原来高举的旗幡随着领队军将悲凉抑郁的一声号令,向宣德楼上大宋帝国的皇帝俯行礼。在这一刻,恍然不仅仅是这些神武常胜军的白袍骑士,而是万千忠魂同时来归,在宣德楼前向赵佶行最后一次军礼!
赵佶原来很有点轻松的神色已经绷得紧紧的,并没有在御座上坐下,而是在宣德楼前,凭栏站定。这位艺术家皇帝已经从一开始就被打动了,这时眼眶已经微微有点湿润。
此时此刻,就算是梁师成等辈,想向赵佶进言,说什么萧言此举违反礼部仪注,自行其事,居心不测。又怎么敢说出口?而且这等场面,虽然沉默异常,只能听见马蹄声整齐的响动,却是自有一种绝大压迫力,让人只能肃然注目,哪里还说得出诋毁的话语?
大队白袍骑士,在离宣德楼三百步就已经停止向前,而向两边散开,将数百成千灵位完全展现在宣德楼上大宋权力中枢的君臣们的眼前。
在他们身后,就是大队披甲甲士,每一营中,近三百匹战马都是一样颜色。甲上创痕犹新,身后战袍血迹浅浅。仿佛才从百死余生的战场上下来一般。一个接着一个方阵的在那些白袍骑士身后展开,每一个方阵就位,领军将领就是一声低沉短暂的呼喝,如林长矛,蔽日旗幡,同时整齐垂下,向赵佶行礼致敬。
随着一个接着一个方阵就位垂矛,这整齐起伏的钢铁波浪,仿佛具有一种催眠的魔力,让每个人心都揪紧了。此时此刻,赵佶以降,每个人连大喘气都不敢,生怕惊动宣德楼下这仿佛有了生命也似的静默钢铁丛林!
什么是百战雄师,这才是百战雄师!杀气雄浑却又安静整肃,令行禁止,虽千百人,却如一人。此前环庆军虽然花团锦簇,但是和眼前这支足可让人感到畏惧不敢高声的大军比起来,只能说是天上地下!
经过近代方式操练出来的大军分列式,在一千年前展现出来,果然有着最大的震撼力度!
当萧言一行,在貂帽都亲卫簇拥下出现在朱雀门内的时候,所有歌声乐声,此刻都戛然而止。仿佛为他们带动也似,宣德楼上一直奏响雅乐的钧容直,这个时候也情不自禁的停下了手中乐器。
宣德楼和朱雀门之间,御街之上,只有一片让人觉得浑身仿佛过了电也似的庄严沉默。每个人的目光,都下意识的集中在了策马缓缓而前的萧言身上。
宣德楼上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萧言,此时此刻都是心中喝彩,这个已经名动天下的萧言,哪里象边荒来归的匹夫之辈?
宣德楼下,萧言与方腾及一众军将,越众而出,萧言在前,诸将在后。萧言脸色略微有点憔悴,身形也稍稍有点瘦削,一身紫袍,穿在他身上,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风仪气度。和这个时代的大宋士大夫们不同,可这不同又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唯一能看出来的,就是他腰间犀带束得很紧,显出了一种和大宋文臣们不同的精悍利落,偏偏又不显得粗鄙,却自有一种潇洒。
萧言和身后诸军将,也没什么多余举动。只是来到宣德楼前百步,同时翻身下马,萧言以降,同时深深拜伏在地。他们并没有立刻舞拜山呼万岁,而是就这样静静的拜伏在地上。
在他们身后,大队步军士卒一个接着一个方阵的开进。进了御街,就变幻了步伐,抬腿高,落足重,上身却始终挺得笔直。这步兵分列式,看起来比骑军更加的壮观震撼。那种正步前进重重落下的架势,似乎每一下都敲打在人心里。
步兵分列式,本来就是单纯用人来营造出一种滚滚向前,无坚不摧的气势。已经是人类队列臻于极致的表现形势。此刻展现出来,如何不能让宣德楼上大宋君臣们目眩神驰?
步军方阵次第而就位,同样垂矛俯旗行礼。在一个个步军方阵前行的同时,萧言及神武常胜军诸将,就一动不动的拜伏在那里,丝毫没有其他动作。
赵佶站在宣德楼上,看着眼前景象。只觉得整个天下都拜伏在他这个大宋官家脚下,一种豪情壮志自然就油然而生。
这与汴梁富丽生平享乐,看着上元灯节熙熙攘攘的治下子民截然不同,是他从来未曾有过的新鲜感受。可是这种感受,同样很好。而且这满足感,甚至犹有过之!
看着匍匐在尘埃中不言不动的萧言,赵佶这个时候才似乎恍然想到,这个风仪绝佳的南归降臣,是一归宋就投入了血腥拼杀的第一线中,在北伐战事正打得不汤不水,辽人大军直抵雄州宋境之内的时候,军心士气低落到了极点之际。率先北渡,一路攻城略地,还打垮了南下试图卷入这场混战中的女真军马,最后克复燕京,擒获辽人皇后,接着扫平了燕地几十万人掀起的叛乱,将太祖太宗都只能望而兴叹的燕云十六州重归大宋版图的大功臣!
他在朝中没有奥援,没有后台。这些功绩都是在童贯掣肘,西军出力不多的情况下,硬生生的拼杀出来了。要说孤臣孽子,谁还能超过这个萧言?
在大宋重臣凋零,禁军已经崩颓到了极处,毫无战斗能力,西军又有坐大趋势的时候。这等人物,岂不是天赐給大宋的?有他镇于汴梁,足可慑四下边镇离心。一旦边疆有警——比如说那个崛起的女真,胡虏之族耳,谁说他们将来就不会骚扰犯边?一旦遣这萧言领军出外,边疆战事,可保无忧,汴梁这里,自然就是泰山之安。这等人物,难道就不值得重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