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雪,已然停下。
而应州城外茫茫雪原一角,散布着密密麻麻的人马,错落散乱。满地战痕血污,垂死的人马在雪地中蠕动挣扎,失却主人的坐骑在雪原中哀鸣踟蹰独行。
空气中还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刚才激烈厮杀的惨叫呐喊声似乎犹自在耳边响动,可这一场厮杀,已经骤然间就停止了。
原因无他,就是应州这支女真军马,最高统帅银术可已然为这支南朝军马生擒活捉!
数百女真甲骑,茫然止步,不知所措的看着他们的谋克军将,而那些谋克军将,同样不知所措的看着被岳飞夹在腋下的银术可。
宋军女真军马就在战场上互相杂处,劫后余生的宋军健儿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伤痕累累的他们已经再无厮杀的气力。而这些女真甲骑,哪怕宋军健儿就戳在身旁,也没有一人再递出手中的兵刃。
这一切都是因为女真部族为军的体制。在完颜阿骨打这个强人死后,女真本身就分裂为西路军和东路军两个政治集团。东路军是完颜女真嫡系正统成分更多一些,而西路军则是血缘稍疏一些,比如宗翰就是国相撒改之后。
在东路军和西路军的内部,各家军将也是各有自家基本实力。各有各的谋克,各有各的生口。打完仗抢战利品,抢生口同样能争得红了眼睛。
展到后来,真实历史上女真东西两路军灭宋之后更是各有地盘,各有兵力,甚而各有各自扶植的汉族傀儡军阀!双方争斗,也是血淋淋你死我活的。直到汉化程度更深,死了好些完颜家的人杰之后,统治才渐次稳固下来。
这个时候,对于这些各个谋克的女真军将士卒而言,与其说是效忠女真完颜吴乞买这个皇帝,不如说是效忠于各自谋克所属的血缘更近的贵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银术可这个小团体,就是这几年来女真各个出身一般的小部族,为银术可所搜拢,凭借着银术可在宗翰面前受重用的地位,渐次而成这样一个局面。因为银术可的地位和本事,这个小团体才能有如今地位,勉强能和那些完颜女真出身更有根脚的团体相抗衡。
而银术可若是真的战死,这个靠着三分运气才形成的小团体,各家完颜贵人们自然就是毫不犹疑的对他们下手。银术可的心腹用军法斩之以绝后患。各个谋克被这些贵人们瓜分。死去战士的妻儿也再没自家人照料。从此打最苦的仗,分最少的战利品。在宗翰面前,也再也没有人为他们出头!
所以当银术可危急的时候,这些女真军将士卒或者在银术可身前拼死抵抗,或者豁出性命也要赶来援救。在女真这个大部族中,此刻的银术可就是他们这个团体最要紧,最不可或缺的人物!
这支南人军马,强悍程度实在超过了他们的预料。哪怕拿出了吃奶的气力,拼了这么多条人命,还是差了一步,银术可居然被生擒下马!
若是银术可战死了,反而没那么多麻烦事情。大家拼死了就是。斩尽杀绝这帮南人,指望这点战绩能换来宗翰的高抬贵手,至少不要累及各自谋克家人。
可偏偏现在银术可性命还在,这些女真甲骑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再进逼上前,难道真逼这些南人杀了银术可,然后大家再拼个你死我活么?
或者说更大程度是震惊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女真起兵以来,破城灭国,一往无前。往往是以劣势兵力迫得敌人土崩瓦解,然后他们这些女真儿郎纵横决荡,斩将夺旗。什么时候就倒了过来,区区不足百骑南人在千军之中呼啸往来,说踏破营寨就踏破营寨,说以骑撞阵就以骑撞阵,说拿下银术可,就拿下银术可?
无数双茫然的目光,都望向了被岳飞夹在腋下的银术可。哪怕主将已经在敌人的掌中,可现在浑没了半点战意的女真甲骑,还在习惯性的等他做出最后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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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出一条血路,身后留下无数女真甲骑尸骸,一直冲杀到银术可认旗之下,完成了这近似不可能的奇迹般的胜利。
岳飞他们三人,此刻同样粗重的喘息着。哪怕以岳飞杨再兴杨得这等不世出的强悍人物。这个时候也只觉得汗透重衣,骨软筋酥,一颗心碰碰乱跳,争似就要从腔子里面蹦出来。
身周满地尸骸,杨再兴杨得步下两人拱卫,岳飞独立马上,夹着银术可,寒风将他兜鍪红缨高高吹起。望之有若天神一般。
岳飞重重喘息一阵,总算是稍稍平住了气息,左臂仍死死的夹住银术可,目光如电一般横扫一周。看自家麾下儿郎,现在犹自能挺着身子站定的不过只有二三十人,其他儿郎,不管是随自己数百里掩袭而来的精锐,还是那些龙寨劫后余生的好汉子。这个时候泰半已然埋骨这茫茫雪原,厮杀到了最后一口气。
郭蓉远远立马一侧,就她那里,还勉强成一个阵列模样。郭蓉犹自双刀横胸,短飞舞,一双大眼仍警惕的扫视四周,一副还准备厮杀下去的模样。汤怀十三步下拱卫,汤怀右手鲜血淋漓,十三小眼睛精光四射。在他们三人身周,依附着十数名为郭蓉他们援护下来的宋军儿郎,剑甲俱残,仍勉力屹立不倒。在他们身周,同样是数十具女真鞑子的人尸马尸!
看到麾下儿郎,就剩下这么多了。岳飞心中一紧,就准备大声下令。所有人都向南退却,自家就夹着这银术可在后断后。
就在这个时候,被岳飞死死夹着的银术可就拼力挣扎了一下。岳飞只当这女真鞑子重将还不死心想逃,左膀一较劲就准备给这厮来个狠的,只要还剩一口气就成。
却没想到,这女真鞑子重将只是挣扎着迸出一句话:“某放你们走,你们放某活!”
说的正是汉话,生硬错漏,比十三的汉话还要不堪。这个时候却听得再清楚明白不过。岳飞左膀气力顿时就没用下去。银术可趁机又大声接了一句,还是一模一样的话语。
“某放你们走,你们放某活!”
声音极大,岳飞马前杨再兴杨得都被惊动,望向岳飞腋下这竭力抬头起来的银术可。杨再兴更嗤了一声:“好没出息的鸟行货!幸得小爷没杀了你这鸟贼厮,没得污了小爷的好大枪!”
银术可的汉话,正是燕地一战之后学的。自从燕地一战惨败回返之后,银术可就在西京大同府搜罗了一名精通女真话和汉话的辽人小吏为从人。在学习汉话上花了甚大的功夫。别看完颜希尹这个女真人中罕见的文多质少之辈现在甚至开始搜罗南朝书画古董附庸风雅了,真论起汉话水平,他远远在银术可之后。
大半年的苦学下来,银术可又是心志坚韧,做什么事情都是专心致志之辈。现在汉话水平已然到了听得懂南朝带北地口音的汉话,说也勉强能说,甚而汉字都识得五六百个的水准!
杨再兴讥讽的话语,银术可听得分明,却浑然没有在意。只是竭力抬头,拼命的想将这句话喊得更响一些!
岳飞稍稍一怔,招呼一声:“杨得,接好了!”
杨得同样在岳飞马侧喘气,厮杀到现在,他全靠步下跟着转战厮杀,同样一步不拉,冲杀在前。手底下至少也有七八名女真甲骑的性命。身上两层牛皮帐篷都被各色兵刃砍刺得破破烂烂。肩上更有马槊开出的创口,血已经渗出来染红了两层牛皮帐篷。
听到岳飞下令,杨得默不作声的站直身子,岳飞随手将银术可递过。杨得用无伤右手接过。不知道是不是以前为辽人头下人,野地里面抓兔子得来的经验。杨得蒲扇般的巴掌提溜着银术可后颈,一叫劲单手就将连人带甲近两百斤的银术可提在半空,和骑在马上的岳飞几乎是脸对着脸。杨得用的手劲也不大不小,既掐得银术可两眼黑,呼吸为难,丝毫挣扎不得,又不至于将他勒断了气。
杨得身高接近两米,手长脚长。银术可虽然粗壮,但是个子并不甚高,最多一米六八的样子。为杨得如此一提,手脚扎煞在半空,真是狼狈到了万分!
无数双目光都集中过来,女真宋人都有。看到这幅场面, 女真甲骑是羞愤欲死。而宋军战士,却是忍不住出一声欢呼呐喊!
杨再兴在旁边看得最清楚。杨得如此出风头,简直让杨再兴嫉妒到天上去了。回头再找这个夯货打一场的念头大盛。不过转念又是一想,厮杀之中,这夯货多少还是帮了小爷一点忙。若是回头在众人面前丢翻他,揍他个鼻青脸肿。不免就要让别人背后说小爷不讲究也么哥............
............也罢,据说这鸟不经打的银术可背后还有个甚鸟更大的鞑子头宗翰。以后总少不了临阵,到时候小爷觑准了,干脆单骑突阵,抢在所有人前弄翻了那个鸟宗翰。还怕小爷不与岳将主并成为军中无敌?看这个夯货如何再抢小爷的风头?
才厮杀完一场,杨再兴的如意算盘就打得啪啪作响。刚才如此惨烈的厮杀,对他而言,仿佛还远远没打过瘾一般。还是念念不忘要在军中成为人人口中称颂的杨无敌。不过好歹算是有了点进步,勉为其难的愿意和岳将主共享这个无敌之号了。
岳飞哪里知道自己这么一个举动顿时就让杨再兴脑洞大开,想到没影的地方去了。只是冷冷的看着面前银术可那双已然变得血红的眼睛,将手一指不远处的女真甲骑:“那就让你麾下这些鞑子散开些!让开南面去路!”
银术可悬在半空,颈项被一只蒲扇般的巴掌捏着,每喘息一次,都要竭尽了生平气力。青筋根根涨起。脸上那道萧言留下的深长伤疤,也已然扭曲到了极处。
如此狼狈的情境,银术可似乎能清楚的感觉到每一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南人是轻蔑嘲笑,而自家儿郎,却是屈辱羞愤到了极处!
放在平日,银术可宁愿死上一百次,也不愿意面对麾下儿郎如此的目光!可是这个时候,银术可心中只有异日复仇的念头。只有竭尽所能活下来,用上万人,十万人,百万人南人性命为自家洗刷今日耻辱的念头!
岳飞一声方毕,他就声嘶力竭的用女真话大声下令:“都向北退开百步!放开南面通途!”
数百散落各处的女真甲骑,情不自禁的就是一声大哗!这些在灭辽战事中百战百神,养出了足够骄横之气的女真战士,如何能够想到,自家追随,为之效死的贵人,居然能毫不犹豫的出这般号令,只求保全他自家的性命?
数十名女真战士,已经涨红了脸,伸手又要抬起兵刃,就要狠狠踩下马腹,和这些南人再拼个你死我活。无非就是银术可战死,俺们也被宗翰行军法斩了也罢。如何能生受这般屈辱?
银术可仿佛早就料到麾下所想,在杨得蒲扇般巴掌的挟制下,竭尽所能将更多冰冷的空气吸进肺叶,声嘶力竭的又大吼出来:“都是跟某家出生入死的好弟兄,就再信某家一次!向北退开,让开通路!”
女真军将士卒的手停在了各自兵刃上,互相面面相觑,目光都望向几名带头的谋克。那几名谋克都杀得浑身是血,无不是带头经历苦战才冲到了离银术可不过数十步远的距离。可这几十步的距离,对这些女真甲骑而言,就是咫尺天涯!
每名领军谋克,都扭曲了面孔。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一般。一个个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转头四顾,那些南人虽然杀得剑甲俱残,身处甲骑重重包围之中。可都昂起了头,一脸不屑的握紧手中兵刃,和他们凶残的目光毫不退让的对视。
寒风掠过,双方目光对撞,似乎就溅出了火星。
鸟鞑子,若是不服气,尽管来就是!
这些领军谋克神色变幻,一时间不知道想了多少。到了最后,还是颓然松开手中兵刃。
他们都是银术可一路提拔上来,银术可行军打仗都身先士卒,行事也并不骄奢暴躁。但要求麾下儿郎做到什么,他必然先做到什么。赏罚也从来公平。若不是银术可带领他们奋战,在宗翰面前争取,他们这些小部出身子弟,甚而还有完颜家奴隶出身的人物,如何能到今日地步?
还有一个这几名谋克都不能说出口的念头。今日惨败,宗翰定然要追究。银术可活着,总比死了要强。要是银术可能在宗翰面前将这件事情顶下来,势力不受太大的影响。作为他的麾下军将,自然也不会倒太大的霉。若是银术可顶不住,宗翰暴怒,那追究的先也是银术可的责任,大家总不至于断送了性命。
既然银术可下令,大家就听最后一次罢!
几名谋克军将,垂头丧气的松开兵刃,招呼各自麾下儿郎聚拢向北缓缓退开。再也不多看那些南人一眼。
军将如此,女真甲骑也全都垂下了头,心灰意懒的随大队而动。胯下战马,仿佛也感染了这般气氛,嘶鸣之声都停了下来。每一步都迈得沉重。
几百女真甲骑,如潮水一般退去。而那些残存宋军战士,就如一块块礁石,在潮水退去之后,仍危然屹立!
几名女真甲骑,落在最后,茫然四顾。满地都是自家同族战士尸,偶有几匹战马,犹自在垂拱着自家主人尸身。而那些南人战士,就最后屹立在这片战场之上,冷然的望向他们。
一名女真甲骑,猛的拿起长矛,狠狠在腿上磕成两截。然后大哭一声,也不管什么方向了,纵马就疾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