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年西军兴师十余万伐燕,位高权重的童贯坐镇,王麱梁师中辈坐镇中枢倾全力配合。后勤支应大军犹自办得如一团乱麻,河北诸路为之骚然,民间多有破家。原因无非几点,一则十余万人的大军支应,比起此次河东神武常胜军兴师北上,那是数量级的差别。繁难程度同样差上十倍。二则用人极多,又都是新进之辈,人人都想着在这六千万贯打底的伐燕军费中捞一票,互相勾心斗角就想着多吃一口,自然败事。三则就是一直主持中枢财计事的蔡京去位,没有如此有经验的老官僚掌总把关,甚而有意无意的掣肘,这伐燕战事后勤支应不利自然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而吴敏则事权专一,接受供应的河东神武常胜军也没有百年西军养出来的那么多坏习气。居然以不知道比伐燕战事小了多少倍的后勤机构,将支应大军之事办得相当之出彩。纵然有其客观原因在,吴敏个人能力,也着实相当不俗了,算得上一个合格勤力的官僚。
吴敏既然要供应大军,少不得前方奔走,雁门大营都去了一遭。自然得知的萧言河东布局内情越来越多,讯息来得也越来越敏捷。繁忙之间,云内消息不断传过来,自然被有心的吴敏及时收集起来。
女真数千军马冒险深入云内,吴敏还不太当回事情,认为是属于河东神武常胜军应对范围之内的事情。几处大营走遍,吴敏如何看不出河东神武常胜军甲精兵利,士气高昂,士卒闻战则喜?正有一种初升强军的锐气在。更无如西军等所谓强军其实已经相当深沉的暮气。而且云内兵要,吴敏也多少知道,稍一看兵要地志就能明白,应州这处要隘不下,这几千女真孤军要不就得灰溜溜的继续翻山越岭回去,要不就得被聚歼于云内之地。很难动摇得了萧言在河东云内的布局。
但是没过多久,又有最新的军情传来,原来留在蔚州雁门两处大营,还有太原府的驻军,更要抽调不少北上,加入云内战场。
应州竟然已经陷落在女真人手中了!而西京大同府的女真宗翰大军主力,正在南下!
对于吴敏这种标准文臣士大夫而言,萧言这等人物,是他们出身阶层天然敌人。在萧言拥有足够力量的时候,吴敏等辈也许还会隐忍效力,为萧言奔走行事。而萧言实力一直这样展下去,未必就不会真正全心投靠,异日说不得还要率先上劝进表。
可是当萧言的实力基础动摇之后,吴敏此人,又如何能让他不心思活动?
在敏锐的感觉到萧言遇到了大危机,若是河东神武常胜军惨败,则萧言在云内,在燕地,在汴梁中枢如何布局,都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吴敏顿时就以最快速度,将自己掌握到的河东云内真实内情,回报给现在士大夫团体唯一依靠的老公相手中。此前清流与蔡京的恩怨,基本上也就当做浮云了。
而一直在汴梁蛰伏,甚而为萧言大婚之事出力奔走,被人当成有点怕了萧言的老公相蔡京,在收到这最为重要,最为详尽,最为确切的情报之后,也终于作为文臣士大夫这个团体的代表,微微露出了他的獠牙。
在蔡京缓缓说完吴敏回报的一切之后,李纲与那个老者,都露出了震惊之色,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谁能想到,萧言竟然已经初步掌握了燕云十六州,身在汴梁,一副操弄球市子这等贱业以献媚赵佶的时候,却已然天下布局!二月二宫变之后,一跃而为燕王,岂是侥幸?
这等枭雄,大宋百年未遇!就是上溯汉唐,比肩操莽朱温等辈,也足堪同列,甚而犹有过之!
蔡京看着难掩震惊色彩的李纲和那老者,微微一笑,端起案上参汤,抿了一口,觉得入口有些凉了,皱眉停盏不饮。
萧言此子,刚猛精进,在绝境中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是他能走到如今地位的原因。可是就是根基太浅,扩张太速。既掌河东,燕地又有布置,何苦急着去抢云内?据吴敏说先期北上云内,打着辽人旗号的精锐足有数千之多。这支力量,既然能抽离河东,调入汴梁该有多好?如此安稳经营个数年时间,日夜浸润下来,说不定真有深固不摇之势,就是老夫,那时候说不得也要改换门庭,为子孙后代计了............
只能说这个萧言,还没有真正将这大宋江山翻转过来的气运吧............
蔡京沉沉的想着心思,只是微微有些感慨,汴梁沉浮数十年,看到多少人楼起楼塌?从名臣到重将,甚而君王如赵佶,枭雄如萧言。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弱点,最后还是熬不过我这个老头子。
沉寂之中,李纲突然挺身而起,大声道:“南来子突然急切操持尚帝姬之事,定然是欲拥御驾亲征!延福宫中那三大王不出,则圣人与太子也必将为这南来子所挟!此诚事态紧急矣!公相,某请立行陕西,以掌西军,以匡扶朝局!”
吴敏是明眼人,蔡京是明眼人,李纲是明眼人。而西军那些将门,又如何不是明眼人?他们不过也在观望局势,等候着最好的加入朝争的时机,好获取最大的利益。他们和萧言还有一种天然的竞争性,文臣士大夫总要用他们,萧言杀气都中禁军将门世家可是毫不手软,足可将神武常胜军不断扩大,以取代他们!
原来所忌惮,无非是河东神武常胜军与汴梁新军,成稳固的掎角之势,而萧言手里又掌握着从太上到废太子到那位三大王这赵家吉祥三宝。要兵有兵,要财有财,要名义有名义。而且最根本依靠,那支河东神武常胜军自从成军以来,就有不败之名,辽人残军打得西军上下大败亏输,陕西四路强兵生生变成了三路强兵。而萧言带着神武常胜军破萧干,败女真,逆流而上夺燕京,一举摧垮耶律大石最后的抵抗力量。哪是轻易可以挑战的?
西军根本就在这几十年养出来的军马,伐燕已经伤了元气。要是贸然行事,再行折损。还会有什么好下场么?
而此次却是不同,萧言根本主力与女真会战,远远悬在云内之地。萧言不仅不将这支放得过北的兵马调回汴梁,还要拥驾而出去亲征河东甚而云内。这还不是最好的动手时机?几万汴梁新练军马,还没怎么被西军太放在眼里。永宁军到时候也派得上用场。只要萧言渡过黄河,欲退有大河阻隔,欲进西军三路与永宁军会师,汴梁中枢还有蔡京等人策应,萧言不败待何?
只是这说动西军,必须得快!
李纲顿时想明白了所有一切,立时起身请命!
蔡京看着李纲激愤模样,也颤巍巍的起身,朝着李纲肃然一礼:“伯纪忠肝义胆,刚烈明敏,老夫不及也............有伯纪为朝纲出力,何愁大宋不安,何愁这天裂不补?只是伯纪声名太盛,若是畀伯纪以安抚置制名义而出镇陕西,那南来子必然有所防范,那时就有些棘手了。”
李纲扬眉慨然道:“何须安抚置制名位?学生就白身走一遭,又能如何?”
蔡京仍然微微摇:“伯纪负天下之望,纵然白身,一举一动皎如日月,那南来子如何能不看重?”
李纲面上微有怒色,强自按捺住自家刚烈的性子,语调也有些冷了下来:“公相难道还要冷眼旁观,以待时机么?”
要是蔡京敢这么说,李纲就敢拂袖而去,自己去陕西行事。西军将帅,难道不识得他李梁溪?那南来子要敢来刺自己,则正让天下志士看清楚他真面目,从此不败待何?
蔡京仍是微笑,语气甚而有点讨好:“伯纪,梁溪先生,梁溪公!老夫与你,不可轻动,还得敷衍这南来子,去陕西一行,便让宗乌伤一行罢。他为你所荐入朝,难道梁溪公还信不过么?”
李纲一怔,转向身侧老者,那老者也站起身来,默然朝蔡京一礼:“下官力薄任重,只怕有负老公相所托。”
这个老者,是今年已经六十出头的宗泽。
三十四岁那年,宗泽参加进士试,第一次在大宋政坛露面。殿试文章别的新进士都写得花团锦簇,歌舞升平。宗泽却在殿试中写了一份万言书,明确指出大宋自王安石变法之后,就形成了朋党相争之。不管是继续打着王安石大旗的所谓新党,还是那些忙着反攻倒算的旧党清流,都不是什么好鸟。王处厚与蔡确之间的争斗,更是狗咬狗一般,简直刷新了大宋党争的下限。
万言书喷完,将朝中诸公几乎一网打尽的宗进士,自然就被贬为末等,赐同进士出身。从此开始了他沉浮下僚的几十年宦海生涯。
从元祐八年一直到宣和元年,宗泽宦途生涯,就是在州郡间打转,二十余年下来本官未曾入朝官,差遣最高不过是次边登州通判。从未有过中枢任职经历。若是其他士大夫,纵然年轻时心雄万丈,这般摧折下来也就和光同尘,沦为风尘一俗吏而已。
可宗泽偏偏在这二十余年沉浮中,每一任都做得卓有政声。到得后来,声名鹊起。然则把持中枢之辈一代不如一代,纵然宗泽隐然有了天下第一良吏之名,可仍然被死死按在外州流转,始终没有让他一展长材的机会。
转眼间宗泽就到了花甲之年,在这个岁数,宗泽再怎么以天下澄清为己志,也有些心冷。告老还乡,退居东华,结庐著书。屋漏偏碰连夜雨,在乡闲居还被人告蔑视道教,这可是踩了当今道君皇帝的尾巴,顿时就是一个编管的处置落在了头上,给远远的赶到了巴州安置。也不知道宗泽到底是得罪谁了。
宗泽如此遭际,反而得享了大名。朝中为蔡京为的所谓新党把持也垂数十年,太多政治上不得意的清流士大夫辈,与已经是老头子的宗泽书信往还。而宗泽编管其间所做《古楠赋》,《重修英惠侯义济庙记》,更为天下所传唱。仿佛六十来岁的宗老头这个时候才为天下士大夫所现。无非都是一些政治上久矣不得意的人借着真正倒霉人宗泽牢骚而已。
不过这样牢骚似的捧场多了,久矣为世人所遗忘的宗泽反而年老却有了些名声,虽然不如李纲,在士大夫群体中也到了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地步。而李纲就在那个时候与宗泽通信,往还间深觉意气相投,从此订交。中枢决定启用李纲之后,李纲也第一时间就推荐了宗泽入朝。
入朝之际,正碰着萧言宫变夺权,赵佶去位。李纲这刚烈性子,自然是绝不入朝为官,而是在外奔走联络以对这南来子。宗泽随着李纲,也只有跟着他奔走。
在汴梁这些奔走联络的时日,反而让世人真正认识了宗泽。虽然已然老迈,但是地方历练,让他深通世情,能耐繁钜,且识见高远。宗泽还曾经做过县尉,在龙游平过菜魔,打过山贼,兵事也毫不陌生。而且性子沉稳,多少次劝住了李纲过于刚猛决绝的举动。一直在背后默默注视着李纲行事的蔡京,如何不能注视到宗泽此等人物?这是足堪畀以重任之人,比太过于容易冲动的李纲靠谱多了。就算岁数大一点又怎么了?老夫今年还望八高龄,还不是不辞劳苦的掌握着这个大宋帝国中枢?
这次召李纲和宗泽而来,告以机密。但是具体用人,蔡京还是准备留着李纲当招牌,具体行事,交给宗泽。
朝中够分量的人,萧言一定盯得牢牢的。自己身边心腹,萧言同样也盯得牢牢的。这个时候遣谁出镇陕西都不合适。而遣一个小吏为陕西不拘哪一路的州府通判,哪怕萧言脑后也长着眼睛,也不会注意到吧?
只要宗泽带着他蔡京秘密赋予的名义以说西军,还怕西军能不买账,还怕西军看不到这么个绝好的机会么?
蔡京赏识的目光,尽落在宗泽身上。老眼中尽是殷切期待。而宗泽却是默然而立,久久不一声。
李纲按捺着性子等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厉声道:“宗汝霖!你赴陕西,足堪大任,公相举汝,某实深慰!自此平生之志,尽可展布。如此澄清天下之机,你我之辈,难道反而要遇事畏缩不成?尚有何可顾虑之事,尽可与某言来!若是只因畏惧那南来子,就是某识人不明也罢!”
加上李纲两道逼人的目光,宗泽终于不再沉默,长揖到地:“下官敢不领命。”
蔡京终于一笑,提高了声音,一时模样,哪里还像这般岁数的老人?
“如此甚好,我辈戮力同心,哪里还不能诛除这祸乱朝纲的南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