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厢之中,方腾有些讶然的看着萧言如此热情之态。又转头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宗泽,实在不知道为何这个宗老头子这般得人看重。也实在是因为方腾和宗泽还没来得及更深入的打交道。
这个时候,正好冷眼旁观。看看这宗某人对燕王如此热诚是怎样应对,其间也能观察出此人立身如何,意趣如何。
对萧言如此热情相对,宗泽心中也是一惊。不过他性子甚为深沉,只是又重复了一句:“下官正来领罪。”
萧言一摆手:“这些话不必说了,我对汝霖兄久矣延颈相望,今日才得见尊范。若说有罪,则罪在汝霖兄不告而至。若然汝霖兄早早垂告归期,则我如何不迎出数十里去?”
萧言这态度,真是让人侧目。毕竟已经是如此地位,经过两次兵乱仍然屹立不摇,且还维持住了中枢的威权地位。则这燕王身份,不管对萧言多么痛恨的人,也只能承认。更不用说萧言重建了上四军,现在拥胜兵七万!
如果说以前萧言就算是礼贤下士朝臣也不见得稀罕,则现在萧言就算崖岸自高,也自有朝臣贴上来殷勤趋奉。而对宗泽如此态度,让朝臣们看见,只怕要跌落一地的下巴。
宗泽心中也自讶然,不过老头子六十余岁的年纪,心志早就磨砺得坚毅绝伦,对萧言这般态度,也没有顿时受宠若惊,从而卑躬屈膝。
“下官有罪,罪在不曾苦劝蔡相和梁溪先生动此等政争,其时以燕云之地为燕王藩国,燕王之国,为宋戍边。圣人在内,为燕王援应,则大宋如何不可安?而下官终奔赴西军,为蔡相行事,大失正人立身本分,如何罪不深之?还请燕王将下官囚系在狱,或明正典刑,或流配编管,则下官心方得安。”
老头子一番话硬邦邦的说出来,让方腾在旁边都忍不住微微摇头。这话未免也说得太直了一些。
宗泽所说的以燕云为萧言藩国,使之之国。在当初汴梁朝臣商议如何应对萧言的策略中也是一种,不过属于比较微弱的呼声罢了。
燕云之地已然残破,使萧言戍之,一则可以让他在前线为大宋抵挡崛起的女真。二则可以让他离开汴梁中枢。对大宋朝廷,实则是两利的事情。就算萧言盘踞燕云,形同化外。反正大宋也已经百余年未曾掌控燕云十六州,其实没多大差别。
不过这点微弱的呼声很快就被淹没了。第一是蔡京等年老成精之人,如何不料到萧言怎么会轻易放弃已然到手的中枢掌控之权?第二就是萧言是真正动摇了士大夫对大宋统治的人,必须除之而后快,不然萧言拥兵称乱,最后还得封强藩,以后军镇,岂不都是要拥兵自立?那不是重演五代故事?文臣士大夫岂不是又要沦为武将驱使的奴婢?第三李纲等刚硬之辈,如何还容得萧言分藩立国?且当时外引西军,内则萧言新军已然被勾连,不是没有可趁之机,所以蔡京等辈就毅然动手了。
现在回想起来,宗泽所说策略,也许才是对的。至少中枢反对萧言之辈,不会像此刻一般,近乎被一网打尽!
宗泽直接就将他当初对萧言的谋划说出来,让偏厢之中,一时空气都凝固了起来。
萧言目光凝聚,定定的看着宗泽,而宗泽就毫不退让的迎着萧言目光。
半晌之后,萧言才淡淡道:“既然如此,则罚汝霖兄军中效力赎罪,随我出征河东如何?暂在我幕府中白身从事。”
宗泽神色不动,躬身行礼:“女真南侵事急,下官敢不领罪从命。”
方腾在旁边松了一口气,心下摇头。宗老头子外表刚严,不下耿南仲李纲等辈。但是心思灵活,却远过于他们!他是明白人,知道女真南侵事大,身为有抱负之人,如何不想在这场国战中出力?但是又不是巴巴的来投效萧言,而是想领一个罪为河东军前效力的名义。最好什么官职差遣都不要。既守住了立身本分,又有了为国出力之实。这样的人,才称得上人才!
方腾才赞叹完,宗泽又直起身来,肃然道:“燕王领军与女真而决,诚国之幸事。然则尚请燕王请圣人将燕云十六州为藩国。若破女真,则燕王诏告天下,将之于国!如此天下心安,豪杰之士,将望风景从。罪官仅此一言,还请燕王垂纳!”
几十年沉沦下僚的历练,自然磨砺出宗泽灵活的手腕。不然在另一条时间线上,他如何能安抚收拢数十万的河朔义军?如何能让京西河东西军一部,皆愿奉其号令?可是宗泽同样是有自己坚持的人,不然又岂会又臭又硬的连向赵构上二十四封《乞回銮疏》?最后更是忧愤而亡?
与女真战,乃国战也。萧言独领军抗之,宗泽岂能在陕西冷眼观之?如何能不赶来为国出力?然则既为宋臣,也必须坚持萧言此辈,不能长居中枢,最好让他有多远走多远!
哪怕萧言一见面就如此礼贤下士,一副看重到了万分的姿态。真正投效,想必宰执辈也是意料中事。可是大丈夫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岂能如此行事?
萧言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宗泽前来投效,愿在军中效力。自然是大好的事情。不过还坚持要让自己离开中枢,退而就藩。这却已经是件自己身不由己的事情了。一路与贼老天斗过来,到得此步。就算将来自己想要急流勇退,麾下这已然成型的团体也不会让自己退这一步。且只要稍有退意,就是粉身碎骨之祸!
不过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罢。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击败女真!天知道自己能不能越过这绝大的关口。天知道大宋能不能在女真铁骑的狂暴潮流中幸存下来!
对宗泽这番直通通的话糊了一脸,萧言也只能选择装没听见。含笑点头:“汝霖兄所言,我自然会深思之............汝霖兄一路而来辛苦,今夜就由方兄安置一下,一应行缠,都由方兄预备罢。明日就要大军出征,于途之中,当得有与汝霖兄细细商谈的时候。既如此,我就不留客了。”
萧言这句话说出,谁还敢在燕王府邸多耽搁?就是亲厚如方腾,以前和萧言举止随意,言笑不禁。现下都要略守上下本分。再没有以前在萧言别业中可以赖着不走,一壶酒几样小菜就可以谈笑终宵的事情生了。当下方腾和宗泽两人,就行礼如仪告退。出得门脸寒酸的燕王府邸,自然有车马接上。
坐在车内,听着车轮粼粼之声。方腾沉默一阵,才对着宗泽道:“汝霖啊汝霖,莫怪方某交浅言深,燕王如此看重,当是异数。大宋一朝,唯燕王是实心任事之人,抗强寇而除积弊,当洗刷这百余年来衰靡之气,为何汝霖兄就不能实心为燕王任事么?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汝霖兄沉沦下僚数十年,已然白,才有展布胸中抱负机会,如何就不握在手中呢?”
宗泽坐得端正,淡淡道:“宋祚未衰。”
今日宗泽,每一句话似乎都要噎得人喘不过气来,直白得让人摇头。方腾也只能一笑,靠在马车板壁上。
还是要看天命么?
正好这靖康年,眼见就是潮流卷荡之年,却不知道气运的剧烈变动之下,天命到底谁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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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言亲自将方腾和宗泽两人送到了仪门门口,在两人行礼告退之后。萧言还目送少顷,接着就跟中了箭的兔子一样,三步并作两步窜回内院。什么燕王威仪,这个时候管他妈的。
外院值守燕王直甲士,内院的侍女,就目瞪口呆的看着燕王一阵风也似的卷向小主母所在庭院。
此时小哑巴庭院内外,早就聚拢了几十名侍女,多是燕王府中有头有脸的。有管仓库的,有管厨房的,有管器物的,有管粗使妈子的。一众大丫鬟只是陆续入内,听小主母吩咐,调配人手物资,准备迎接燕王府中大事。
见到萧言闪电侠一般卷来,几十名莺莺燕燕都敛衽行礼,个个都是满脸喜色。
看到她们表情,萧言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头脑在这一瞬间顿时就变成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的直入小哑巴的居所,耳边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之声。
小哑巴正高居在外间厅堂上,小脸板着,身后两名侍女服侍。正对着下面躬身站着的几名侍女说话。
“............燕王妃面前用人,要增加到二十四人。除了我们这儿的人之外,还要向贵妃娘娘讨人去。禁中之人服侍帝姬,当更尽心。八人一班,轮流上值。这二十四人,每月月钱都加到八贯。快去选人办吧!贵妃娘娘那里,明日就要得到消息,再挤出一个院落出来,贵妃娘娘不能亲至,有碍物议,但是燕王妃想妹子了呢?总要有个让人安置的地方吧!”
“............燕王妃所用厨役,也要专设。要什么器物,尽管添配上。每月燕王妃厨役用项,上无限制!更请大相国寺前那小儿圣手王一针来坐镇,燕王妃所用膳食,让王一针酌情加减。”
“............这个时候也说不得了,此间住处还是狭隘了些。四下住户,还请与他们说动一下,但能迁离,三倍补偿!府中不相干的侍女下人,都四下安置一些。这些迁出来的屋子,就这般住进去,不需动工休整,要是惊动了燕王妃,到时候我是要亲问的!”
小哑巴今年还不到十七,坐在上一桩桩一件件的吩咐下来,大有主母威仪。看起来倒是别有一番反差萌态。
听到脚步声响,萧言走了进来。小哑巴眼睛一亮就跳了起来。那些侍女哪敢在这里当牛皮灯笼,无声行礼就飞也似的退了出去。
小哑巴迎到犹自有些呆呆愣愣的萧言面前,含笑道:“萧大哥,恭喜了。”
萧言嗯了一声:“确诊了?”
小哑巴一笑:“找到八名太医,燕王直甲士一路带着他们跑得飞快,肠子在马上都快颠断了。然后全都请了脉,确诊无疑,正是喜脉。燕王妃正在内将息着呢。”
萧言又哦了一声,这个时候昏沉沉的头脑才有一丝清醒。接着就是巨大的喜悦将整个人都充满。
我有后了,我有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