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雨飞溅之间,魏大功已经不知道捅翻了多少名女真骑士,以他常年打熬的筋骨,双臂都有些酸软麻木的时候。终于眼前一空,已经不见女真骑士阻路!
而出现在面前的,却是三四百名同样浑身血迹,狼狈不堪的步军组成阵列。饶是他们已经是一副败军模样,这个时候却不知道何时被收拢起来,仓促列阵。这个时候阵列还未曾完成,还能看见十几名女真骑士在阵后奔驰,不住斩杀不能就位站定的这些步军。这十几名女真骑士簇拥着一名重将模样的女真鞑子,一身上好的辽人镔铁札甲,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痕将鼻梁分成两截,分外的狰狞可怖。那女真重将一眼就看见了魏大功浑身浴血的杀透重围,举起手中长剑,大声下令!
这名女真重将,自然是银术可。
论起厮杀本事,银术可自然也称得上颇为悍勇。不过到了他这般重将地位,已经轻易不临阵厮杀争胜。纵然亲身加入骑军混战的战团当中,银术可却一直都在亲卫卫护下居于后列,一边关注眼前厮杀,一边掌握战场动向,随时做出调整。
双方骑军主力,已然全部投入打成了一锅粥。原来在楼烦城下布置的阵列,也告崩溃。在投入次第加入战场的全部真女真甲骑之后,才算是缠住了南人的骑军。这边局面稳定下来,银术可马上就脱出阵列,带着亲卫四下奔走,搜拢那些被打散了的苍头弹压。
不比杂胡军马,一旦崩溃就不辨东西的四下奔逃。这些女真辅军,纵然阵列被打散,伤亡惨重,却还是没有离开战团太远。逃散的人也不算多。银术可带领亲卫拼命驱策他们重回战场,继续列阵在楼烦城池之前。
如此布置,仍然是原来的意图。防止城中再有军马出来冲突,防止万一被南朝骑军杀透重围。
任何时候,但为合格军将,都要留一点后手。哪怕是这些辅军,也要用来作为应变的力量!
好容易驱策着这些已然有些丧胆的苍头弹压们回转战场,在挥刀砍杀十数人之后才让阵列重新完成大半。就在这个时候,南朝军马居然真的杀透重围!
打到这个时候,不要说领教神武常胜军战力最多的银术可了,就是娄室所部那些精锐,对这支南朝精锐都彻彻底底的服气。今日一场血战,银术可所部与蒲察乌烈一部,已然元气大伤,作为羽翼的杂胡军马也告崩溃。一路南下的疯狂气焰,已然被打掉了。
银术可已经不指望能速速拿下楼烦城。而他仍然咬牙坚持,怎么样也要将今日次第投入战场的南朝军马全部覆灭!他同样也要打掉这支南朝军马的傲气和凶悍!
看到骑军战团被杀透,银术可再顾不得阵列未完了,立即就大声下令:“放箭!”
这些苍头弹压,只有前列就位。只有七八十张步弓张开,然后就是一阵箭雨泼洒而来。
历经血战才透围而出,马速几乎全无的宋军甲士,就在这一排箭雨中,纷纷落马。魏大功长槊舞动,拼命隔打,仍然右胸中了一箭。马上魏大功的身子晃都没晃一下,单手一拍,将插在右胸上羽箭箭杆打断。吼声如雷,就要再度扑上前去!
可为这排箭雨一阻,女真甲骑又再度合围而上。将魏大功他们再度卷入了血腥的骑战厮杀之中!
银术可扭曲狰狞的面孔还未曾放松下来。却又听见身后传来鼓声响亮。他猛然回望,就见城头之上,已经站满了无数南人百姓。几面大鼓放在城头,几名百姓,正一声声的敲出雄浑鼓声!
楼烦南门,今日再度敞开。一队队的人马涌了出来。一名高高瘦瘦的军将走在前面,他连重甲都披不动,就是一身硝制得不甚好的皮甲而已。这样甲胄,就连骑弓五十步左右所箭矢都未必遮挡得住。
可这高瘦憔悴的军将,就持着一张弩机。大步走在前面。后面大队,一出城门,就向着两边散开,拉开阵列,同样也坚定向前。人人手中没有长短兵刃,只有弓弩而已。
他们拉开的阵列歪七扭八,或者间距太大,或者互相拥挤在一起。可就是这样业余到了极点的阵列,仍然在向着银术可所在之处,在向着女真铁骑方向,稳步推进!
银术可瞪大了眼睛。
就连这些不堪一击的南人军马,也敢出城而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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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而战的,自然就是李义忠。
城外血战,城上无数军民向他拜伏请战。看着一支又一支的神武常胜军投入战场。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支支的为楼烦城中军民,耗尽血肉。
李义忠终于做出了决断。
就算要死,也和这些好男儿死在一处!至少用他们的性命,让这些好男儿多几分杀出重围的机会!
他顿时遣人搬开南门土石,城中有五六百名至少这几日弓弩已经使用得纯熟的军士民壮。就简单的出城列阵而进,不用什么兵刃,纯用弓弩。接近这些鞑子,射死这些鞑子!
而城中守备,这本来让李义忠担心之事,也转眼间就告解决。在得知李义忠要率人马出城而战杀鞑子之后。城中那些被都如虎救下来的百姓,都涌上了城头!开得了弓弩的,便用弓弩。弓弩不足,便搬石上城。女儿家烧热开水滚油。还有人削木为兵,守在城头,只要女真鞑子敢上城,就咬紧牙齿一家伙捅过去!
在南门之后,百姓们更是将房屋拆了,拼命堆出一道胸墙街垒,街垒之后,也站满了百姓,抓着厨刀哨棒木棍石块,甚而还准备了柴草菜油。就是烧成一座火山,也不让女真鞑子杀入城门,也不让他们冲破这道街垒!
人心如此,李义忠慨然领着这些杂凑的部下而出。
当外有必救之军,则内有必守之城!只要大宋不放弃楼烦,楼烦城中军民,如何又不会为大宋死战到底?
可现在看来,不放弃河东军民的,唯有燕王所部而已矣!
城外厮杀仍烈,李义忠稳步而出。
鞑子步军所列之阵,就在二百数十步之外。楼烦小城,又在河东腹地,未设床弩。二百数十步距离,已近不在城头射程范围之内。
李义忠就看见一名女真军将大声呼喝,那些苍头弹压又仓皇转过身来,纷纷张弓搭箭。
李义忠仍然在稳步向前,双方距离,由二百步而一百五十步,由一百五十步而百步之内。
身后脚步声,一直紧紧跟随。纵然散乱,却没有一人止步不前!
不等李义忠号令,毕竟没有什么阵列而战经验的身后人马,就纷纷举起弩机,扳动牙而射。木羽短矢飞射,可距离既远,准头又不佳。当面那些张弓搭箭的女真鞑子倒下不过寥寥数人。看到李义忠他们这些出城而战的人马表现如此拙劣,本来有些慌乱那些鞑子步军,都稳定了下来。更多步弓开如满月,只等着军将下达射的号令。
李义忠没有射手中弩机,也没有呵斥身后那些儿郎。只是大声下令:“装矢!”
而那一边银术可也大声下令:“!”
弓弦颤动之声剧烈响动,步弓虽然号称百步之威,但是对于披甲之士百步距离杀伤力已经不甚大了。可是李义忠麾下,又有几名披甲之士?
箭如飞蝗而来。出城而战的李义忠所部,顿时惨叫着倒下一大片。如此伤亡,让有的军士民壮顿时就有些丧胆,丢下手中未曾装填完毕的弩机就想向后退去。
箭雨之中,李义忠回怒视麾下儿郎,只是说了一句:“有死而已!”
语声未落,李义忠已然大步向前,抱着手中弩机仍未射,继续向着正不住开弓放箭的女真鞑子步军阵列冲去!
在无数目光注视中,未及十步,李义忠就已经中了一箭。他踉跄一下反而加快了速度,再进十步,身上又中两箭,箭镞都从他背后突了出来。李义忠仍然稳稳站定,举起弩机,扳动牙,射出一矢!
这一矢出之后,李义忠高且瘦弱的身子,终于摇晃着倒地。
城上城下,所有军民百姓都看着李义忠倒下的身影。就是这个瘦弱憔悴的军将,在女真狂澜卷来,岚州一路官吏皆逃之际,尽了自己职责,孤守楼烦,奔走巡视,检点准备守城器械,收集粮草,安抚军民。每看到他摇摇晃晃的身形在城头巡视之际,每个孤城中的军民似乎就觉得这小城还守得住。
可是现在,李义忠战死。
城头鼓声,仍在响动。
那些在鞑子箭雨中退缩的楼烦军民,却红了眼睛,重新捡起丢掉的弩机,在箭雨中咬牙上弦。不管身边人纷纷倒下,大喊着继续向着鞑子步军阵列前进!
银术可死死的看着眼前所生的一切,突然对着身边亲卫怒吼:“去抽一支骑军出来,将他们全部斩尽杀绝!”
若每城如此,女真还谈什么击破南朝?还不知道能不能生返北地!只有将每一支敢于抵抗的南朝军马覆灭,只有将每一座敢于抵抗的城池屠尽。这些南人才会丧胆,才会匍匐在女真铁骑之前!
战事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所领的杂胡军马,完颜娄室给他的亲卫谋克,蒲察乌烈所部至少也加入战场近半。但是杂胡覆灭,真女真伤亡也是惨重。自己每一次对上这支南朝强军,都折损了大量的女真儿郎。纵然有打开南朝防线,深入至距离太原不远的功绩。可还有哪个女真谋克愿意在他麾下效力了?
除非一鼓作气,攻克楼烦,屠尽一城,才能恢复这些跟随自己南下的女真儿郎士气。才能凭借这等功绩,在宗翰帐下重回原来地位!
城中能战之士已然尽数而出,若是在城下将他们屠光。城中那些百姓,也应该丧胆了罢?援军覆灭,守军覆灭。他们还有什么本事继续坚守下去?
亲卫飞速传令,顿时战阵之中,两个女真谋克应命抽调而出。激战之中调动,这两个女真谋克也不过就集中了不足二百人马。其余人不是折损在阵中,就是一时指挥不上。就是这不足二百人马,也是疲惫万分,人人浑身血迹,创痕累累。更有近半数之人折了坐骑。这些坐骑不是受创就是累毙。
可战事打到现在,女真人也杀红了眼睛,拖着沉重的步伐就向着楼烦城方向冲去。
而此刻楼烦出城而战的军民,已经迫近到了六七十步的距离,与鞑子步军展开了对射!双方阵中,都是血花飞溅,不住有人倒下。可楼烦城中这支杂凑起来的人马,却再也一步未退,死死的钉在那儿,不住的上弦矢!
这二百余名马上步下皆有的女真甲士,用着比此前缓慢了不知道多少的速度从侧而进,直扑那些楼烦出城而战军民。而这些军民,仍然死死的站着。直到女真歩骑扑入了他们的阵中!
银术可死死的盯着战场上的厮杀,心里面只是在狂呼。
就是这样了罢?就是这样了罢?这场战事,就算南人再是顽强,也总要被俺们女真铁骑粉碎了罢!
魏大功所部仍然被包围在战团当中,人数越打越少。就算是用女真人的性命去磨,也磨干净了他们。而那边女真甲士马上步下已经撞入了楼烦军民阵中,哪怕女真甲士已经打到了强弩之末,对着这些没什么战阵经验,装备不完的军民,仍然是一台台杀戮机械。长刀大剑挥舞,一排排的割到这些出城死战的楼烦军民。
就是这样了罢!
天鹅之声,就在这个时候再度响动。仍是如前一般凄怅高远。
战场之上,已经是残阳如血。东面天际,迎着夕阳,一排又一排迎风舞动的血红盔缨,又出现在银术可视线当中!
李忠所部,那些四个指挥骑马步军,终于赶到了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