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北面高处,远望战局的宗望,脸色铁青,看着这场水陆两处同时进行的战事就这样最终垮了下来。
拦河水战,早就大败亏输。十余里的河道之上,尤其在易水北岸,女真军马尸身累累。不少尸身脚在岸上,身子却扎入水里,只是随着浪花卷动一起一伏。
岸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弩箭,仿佛在河岸上长出了一片绵延的灌木丛一般。血水不断流淌而下,汇入易水之中,被水流扯成一缕缕血痕。
这些伤亡,还多是渤海弩手和那些部族军,虽然颇为惨重,勉强还能说是不太心痛。
可是那座现在还有近半残骸在熊熊燃烧,腾起半空黑烟的拦河水城之上的死伤,其中不少,都是真女真所部!次第投入的合撒兀谋克,还有蒲鲁浑直领的谋克,能逃出这片死地的,十中未必能有一二。这都是在真女真军中,都能算是精锐的部分!
合撒兀和蒲鲁浑两人,都是生死不知,想来也是凶多吉少。数百儿郎,就随着这一火而焚,只是化作了飞灰!
水战付出了如此伤亡,仍然被宋军船队一冲而过。这点宗望也能接受。毕竟女真所部进行水战,那属于是赶鸭子上架。下次再有临水战事,想必就能多了些经验,再不会如此次一般进行得如此拙劣。
但是今日这场陆战,却让宗望只觉得触目惊心!
双方列阵大斗,都是摆出了野战架势,从一开始就是正面硬碰硬的打交手战。天候有雨,战场泥泞,对双方的限制都是一般的。
女真所部仍然如前一般凶悍敢斗,且部勒调动,仍然章法分明。可是宋军歩骑射士,同样丝毫不逊于女真所部!
弩手逼近对射,争取早点打垮女真射士阵列的勇气。南军甲骑以寡敌众,迎上女真精锐铁骑毫不犹豫。而南军步军重甲之士的陷阵突击,在一瞬间连宗望都觉得微微有点色变!
虽然这样陆上对战,南军纵然精锐,女真也只是不惧。不过当拦河水战失败之后,宋军船队冲击而来,在侧翼万弩齐。陆上战事,也终于垮了下来。
视线当中,就见数千女真歩骑,阵型已然完全混乱。互相混杂,互相践踏,只是拼命的想脱出战场。而宋军歩骑,就从后死死咬住,冲突砍杀,在这样的杀戮当中,投入战场的女真军马,更不知道还有多少人马能退得下来!
仗不是这么打的,仗不是这么打的!
宗望只是在心中狂喊。纵然他坚信强悍如眼前南军,在整个南朝并没有多少。但是和他们阵列而战死打硬拼,却没有这个道理。女真大军,需要更广袤的战场,才能挥全部的威力!
需要将南军不多的精锐能战之部,或者调动牵扯,或者隔离各处。而女真大军在更广袤的范围内纵横驰奔,让这些南人强军应对不得!
总而言之一句话,必须要将战火引入南朝腹地之内!
不过这些也都是后话了。现在要紧的是赶紧布置人马,将已然崩溃散乱的这数千军尽可能的接应下来!
宗弼亲领谋克,就在混战阵后,已然站定。但是如此溃败之势,只怕连宗弼布下的阵列都要被牵动。
宗望目光之中,就见宗辅亲自率领的大队人马,正拼命朝着混乱的战场赶去,就想快点就位,层层布列。无数旗号涌动,人喊马嘶声响成一片。与正在崩溃的战场中惊呼惨叫之声,混杂成一片。
而更高昂的,却是南军的欢呼呐喊追杀之声!
次第投入这场陆上战事的,有以步下对射为主的十二个谋克近二千射士,有用以披甲搏战的十个谋克一千六七百名甲士,两翼张开用以牵制的骑军先后投入了七个谋克一千二百余骑。
这还不算完颜宗弼带来,现在在后列阵准备接应的五个谋克军马。
只算投入战阵中厮杀的近五千女真军马,其中真女真数量至少达到一千四五百人之数。熟女真也不下两千,其余就算是纠合各族的苍头弹压等辅军,也尽是精锐能战之辈。这样一个不大规模的战场投入如此雄厚的力量,已经是女真军兴以来的大手笔了。
(所谓真女真,按出虎水侧冰天雪地中起家的自然是根本。不过数量并不是很大,据说能战之士不过万余,奥斯卡觉得可能要更多一些,因为在辽帝国之内,除了主体民族之外,女真也向来号称大部。到了这个灭辽之后,原来在上京道一带已经被称为熟女真的,此刻都算作真女真范畴,数量已经大大扩张了。而更南面居于辽东左近的被称为渤海女真鸭绿江女真等部,就作为新的熟女真加入。这些熟女真迁徙南面日久,繁衍生息百数十年,生存条件又比更北面诸部良好得多,因而数量更大。宗望东路军此刻,这些广义范围的真女真和后来加入的熟女真加在一起,估计至少在四万以上,仅仅一家之言,还请方家见教——奥斯卡按)
可是现在这样强大的力量,不仅没有克敌制胜,所向有功。现在更是垮了下来!
无数混乱的军马正掉头向西向北,崩溃散乱,旗号倒伏,兵刃丢弃。歩骑自相践踏,惊呼惨叫哭喊之声震天动地。就想赶紧脱离这个该死的战场!
就算有女真军将想挺身而出,稳住秩序。可沿河往复穿梭,不断泼洒驽矢,横扫女真阵列的数十条舟船,就打破了他们做出的努力。不要说密如飞蝗的木羽短矢了,就是射程可达三百余步床弩射的铁枪,这个时候也是一射就是数十条出来,只是在女真大队密集的人群中决荡,铁枪经行之处就是一片血肉模糊,在这样的打击下,如何还能维持住秩序?
更不必说,在后层层而入的大队宋军歩骑的追杀!
重甲陷阵之士挥舞巨斧,更多数量的步战甲士持矛追着乱捅,甲骑追摄在后乱砍乱杀。就连已经伤亡惨重,不成阵列的宋军那些残存弩手,都持弩追射,有些弩手干脆就持长匕一路跟着追杀,挤不到为甲士塞满的前列,就在后寻着那些在泥泞中辗转哀嚎的女真伤者,按着他们就将脑袋割下来!
败势一旦开始,就不可复制。朝北面斜刺而退的,要经过宋军突出在西北方向的军寨,军寨寨栅上现下也架起一排排弓弩,对着女真败军一排排的泼洒出箭雨。这些奔逃的女真鞑子也顾不得同袍了,只要倒下的不是自家,就只顾埋头逃命。沿途相望,尽是被尸!
而更多女真败军,只是朝着宗弼所部列出的接应阵列方向蜂拥而去。
宗弼已然被自家亲卫接着,退到了阵列之后。这个时候就目眦欲裂的看着山崩一般朝自家阵列涌来的大队败军。身周亲卫将号角吹得几乎要炸裂了,呜呜响动之声,都是催促败军快向两边让开,不要冲撞阵列,才好用弓矢长矛结成的坚固阵列,掩护他们退下来!
败退下来的女真骑军素质高一些,而且此前在北翼缠战,这个时候回旋余地大一些。见到阵列在前,听见号角声响动。这个时候都竭力的向北避开阵列。
可是更多的溃退下来的步军,本来就厮杀得筋疲力尽,这个时候竭力挣扎而退,互相拥挤在一团,早就没了指挥没了队列。哪里还能斜向而退,让开大阵?
多少丢了兵刃,衣甲残破,浑身是血迹泥泞的大队败军,再没了起兵南下之时的骄横暴虐之气,只是在泥泞中拼命挣扎而逃。但有甲士腿一软滚倒地上,顿时就有无双脚踏过去。这些女真败军之中,不少也是久经战阵之悍卒,未尝不知道这样直直败退下去,冲撞阵列,最后只是更加不可收拾,但是这个时候被裹挟得直朝后涌,哪里还能停得住脚?就算保持着身形不被这混乱的潮流所吞没,已经是竭尽了最大的努力!
眼见这混乱的败军狂流就要冲撞阵列,无数女真甲士就只是对着近在咫尺的族人出绝望的吼叫之声!
完颜宗弼正在阵后,双眼睁得不能再大,着魔一般的看着眼前如噩梦一般的场景。
水陆两处,调归他麾下指挥的女真歩骑精锐,渤海强弩手,辅从部族军足有万余。其间女真各部,还多是属于他帐下的猛安。更有蒲鲁浑和拔离速这两个心腹猛安坐镇指挥。
作为女真一族血脉最高贵之辈的一员,在东路军这个团体中。宗望这两年身体不是很好,一直着力栽培他这个四弟。宗弼也向来兢兢业业,但凡临阵都是当先,什么事情都只求做到最好。野心勃勃的想更进一步,只求将来能成为女真军中第一人,甚而最后更进一步也未可知。
可是谁知道就在这座小小的易县城下,对着在手下败将契丹人口中都被称为软弱的南军。居然这么惨烈的败退下来!
要找失败的理由,可以找到很多。东路军重将宗干宗辅宗峻等辈挟宗望顿兵于狭小地域,限制了女真大军挥全部威力。水战女真军实在经验不足,纵然陆上能相持,水上实在无可奈何率先垮了下来,最终牵动陆战战局,整个崩溃。
可是惨败毕竟就是惨败!
既然如此,某还活着作甚?留着现眼么?留着从此在东路军诸将面前抬不起头么?如何面对一向对自家爱重的二哥?
无数列阵女真甲士,在这样山崩一般的败退洪流直冲而来之际,都不住的回望宗弼旗号。只指望这位统帅能在这紧要关头拿出一个法子来。
宗弼却只是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都是自家帐下军马,按照女真制度,等若就是宗弼的私产,短短时间内,实在下不了箭刺矛,诛杀这些溃退撞阵败军的决心,一犹豫间,就已然错过了时机!当那些败军眼见就要冲撞阵列,出响彻战场绝望的嘶吼之声时,宗望突然双目通红的猛然挥臂:“杀上去,与南蛮子拼个你死我活!就都死在此处也罢!”
旁边亲卫举着号角不知所措。宗弼劈手就去抢夺号角:“还不传令?某这就斩了你!”
就在宗弼一时冲昏了头脑,无法接受这场败局之际。大队混乱溃退下来的败军,终于冲撞上了自家人马所布成的阵列!
碰撞之声,呼喊之声,惊乱之声响成一团。前排持矛女真甲士纵然竭力扬起长矛,还有不少败军硬生生的撞入了长矛阵中!这些败军就空着双手去推开这些长矛,为后面涌来的败军所不住推挤,拼命的想冲入阵中。而列阵女真军马都是宗弼亲领精锐,不得主帅号令就站定了不敢退,这个时候竭力稳住脚步,却仍然给败军之势冲撞得节节后退!
持矛甲士后面就是步射之士,他们持弓扣弦,同样也不知道该朝何处射去。眼前尽是无穷无尽的败军浪潮,宋军喊杀声只是在后面响起。这个时候也被冲动,步步后退,咒骂声响成一片,不知道是谁手一松就箭出去,顿时就带得神经高度紧张的身边射士也同时放弦。数十上百支羽箭扑入密集混乱的败军人群之中,顿时就溅起一点点血花。可是这败退潮流,却半点也没有放缓下来!
宗弼犹自在狂一般怒吼,而这四个谋克所布置的阵列,已然被完全冲动,也许在下一刻,就要给带动得崩溃,再也起不到半点作用!
紧跟在宗弼身侧的,就是他帐下三猛安最后一人完颜马哥,适才宗弼亲身往前接应拔离速退下来,完颜马哥就坐镇指挥这支军马。宗弼脱出,完颜马哥接住他之后,就寸步不离身边。宗弼只是在混战中走了一遭,完颜马哥背上冷汗就出了一层又是一层。
这个时候,已然不比女真才起兵之初了。纵然是贵为阿骨打子孙,临阵之际也得拼命。血战之余大家一起围坐在篝火边喝酒吃肉,有什么话直愣愣便说,吵出火来一个蒲里衍和宗望等辈扭打成一团也是寻常事,其余女真贵人也只是穿着破皮袍在旁边鼓掌高呼助兴。
现下宗翰所部西路军还有点部族遗风,底下军将往往也是直呼宗翰之名。而东路军居于辽人帝国此前膏腴之地,又收纳了多少辽人降臣与渤海大族,文法日渐严密,女真贵人高下也渐渐分明起来。要是宗弼不小心折在阵中,在宗望面前,完颜马哥还不知道要领多重的罪过!
接住宗弼之后,完颜马哥就寸步不离他的身边。眼前宗弼现在已然有狂乱之态,而自家阵列已然被败军冲动。宗弼抢夺号角不得,又去夺兵刃,要亲身上前与南军死战到底。完颜马哥一咬牙,劈面就给宗弼一拳!
这一拳劲道可是不小,顿时就打得宗弼鼻血长流,脑袋里面似乎开了一个水陆道场,铙钹之声响成一片,坐在马背上只是摇摇晃晃,完全就被这一拳给打蒙了。身形粗壮的完颜马哥再不多说,牵着宗弼坐骑缰绳转身便走,大声呼喝下令:“站不住了!向西北走!”
完颜马哥这一声大喝,已然摇摇欲坠的阵列顿时就告崩溃!上百名甲骑簇拥着他和完颜宗弼斜刺就向西北方向冲出,只要离开这个战场越远越好!
而大队下马列阵的女真甲士,尽是真女真精锐,这个时候也掉头便走。真女真精锐果然是久经战阵,掉头便走的同时毫不犹豫的丢掉兵刃,扯落兜鍪,身上甲胄也能扯下一片就是一片,能轻快一分就是一分。
这败退的潮流,比之刚才,更是壮盛了不知道多少!
而这个时候完颜宗辅亲自领兵,带着大队匆匆调出的人马,足有数千人马,从各营鱼贯而出,汇聚在一处,拼命的朝着战场赶来。而还未曾到宗弼此前设下的马桩子之处,就听见本来就响彻四野的败退之声,骤然又高昂起来。连宗弼的认旗都已然动摇,掉头就朝后退!
女真大营绵延极广,都布设在易县城北面,尽量离开易水远一些。如此潮湿的天候,再靠近易水扎营,那真是要了这些北地男儿的老命了,就等着疾疫大作罢。
而为了此次战事,沿河修建寨栅,布列拦河水城,调动了万余军马。本来女真上下都觉得如此布置已然足够周密,军马也是调动得不能再多。不管是接战还是应援都已然是绰绰有余,再添兵力,也是徒劳士卒。没有一打仗就将十万大军全拉上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