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喊声已经在宋军连绵营寨中停歇下来,大队宋军人马正在飞也似的调度集中。原来就算是刘光世在时,层层约束完全,也直没有这般整齐肃静!
杨可世所部骑军自然是为主力,现在尚能搜拢的两千余骑,还是维持着八个骑军指挥的建制,已然集结完毕。厉兵秣马,只等一声号令就向西而出。
更多的是大队鄜延军马,这些人马以步军居多,也在尽力轻装。除了随身干粮和最为简单的甲胄军械,什么都不携带。饶是这样,向东冲突而出,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跟上大队步伐,不知道多少人要倒在途中!
杨可世就在这些在飞速集结整队的军马中来回走动,不时大声鼓舞几句。
突然之间,有值守军士大声呼喝:“女真鞑子来了!”
杨可世飞也似的登上寨墙而望,就见灯火光芒映照之间。一队百余骑女真甲士正飞也似的疾驰而至,拉开宽阔阵列。毫不迟疑停顿的直抵寨前。
而留守在寨墙之上的军士顿时就张开弩机,严阵以待。
女真游骑也许是给前些时候鄜延军的崩溃景象而变得丧失了警惕,这散开哨骑毫无顾虑的就直杀入了这几座军寨弩机的射程范围之内。
未闻号令之声,顿时就是一排驽矢飞射而出。然后退开,第二排弩机又翻起,再是一排驽矢飞射!
两排驽矢横扫,冲抵各处军寨近处的女真游骑纵然队形极其分散,也落马十余骑。
对于有战阵经验的人而言,单单从这两排驽矢激射中就能看出许多。
如果守军军心散乱崩溃,毫无战意。哪怕有再多弩机,也不可能射出这样整齐的节奏。而第二列跟进而射也是间不容。
然后寨墙上弩机射击就停顿下来,可女真游骑再也不敢前进,掉头便疾疾退回。
这哪里还是已然崩溃散乱的南军?
这些游骑退回,紧接着西面远处又有火把一排排的亮起,却是更多女真鞑子游骑出现在夜色之中。数面谋克旗依稀可辨。见到前面军马退回,就放缓了脚步,慢慢的压了过来,只是停在这些军寨的射程范围之外,冷冷逼视着这宋军军寨景象。
杨可世默然的看着眼前景象,捏紧了拳头。
本来杨可世想尽力加快大军集结速度,尽可能的趁着夜色掩护而走。只在寨中留下尽可能少的军马断后。但是直没想到,女真鞑子反应这般鸟快。夜色中就掩了上来,持监视之态,不问可知,还有更多的女真军马将闻风而动,直迫过来!
若是留置兵马过少,则女真鞑子就会在大队离营之后,突然掩杀而至,摧破少量留置断后军马的抵抗,以更高的机动性衔尾追杀。最终还是将鄜延军这些残部,覆灭在蔚水河谷当中!
对从东面压过来的这些女真鞑子军马,杨可世已然半点不敢轻忽他们的战力。且还自认为,凭借他们在这场战事中的表现,已经是杨可世生平所仅见的强军。
而留置断后军马,已然是注定要全军覆没。这么多关西儿郎迭遭抛弃出卖,好容易现在寻觅到了一点希望,现下又怎样决断哪些军马当走,哪些军马当留?
直娘贼的女真鞑子,反应直是这般敏锐。俺们死气沉沉的时候就在远处监看,只是坐等俺们自家瓦解。但是当俺们稍稍振作一点,马上就逼迫上来!
突然身后脚步声音响起,就听见一个声音响起:“杨将主!”
杨可世回头,就见到一个面容颇为陌生的鄜延军军将,他抱拳与杨可世为礼,慨然开口。
“............杨将主,末将鲍旭。原来是刘将主中军亲卫一指挥使。俺们吃用饷项,都在诸军之上。虽然刘将主撇下俺们逃了,可俺们这些中军,却不能再自家夺路而走!还请杨将主留下俺们断后,俺麾下所部,加上沿途搜拢的,还有三百余,反正是不走了!”
鲍旭朝着杨可世再行一礼,就大步走了下去。紧接着就听见他的号令之声,夜色中一队人马从正在集结的人群中开了出来,就要接过防务。
与此同时,一名名军将都来到杨可世身边,朝他抱拳行礼下去。或者有些激动,或者神色宁定。都一个个自行请缨,要留下断后。同样不等杨可世回答,就大步走了开去。
一队队军士开了出来,而还站在集结准备突围队列中的军将士卒们,就神色有些惨然的看着这些准备留下断后的弟兄们。
而这些从队列中步出的鄜延军儿郎,却是自从随军渡河东进以来从未有过的神采飞扬。大声招呼着队列中自家熟识之人。
“小乙,杀出去之后,给俺爹娘带句话,从军难免阵上死,俺们一家几代都是军汉,他们看得破!”
“五郎,看顾你姊姊!要是你留下俺却逃了,回去你姊姊不抓破俺的脸!她要守便守,不守也就罢休。但逢寒食,给俺上几柱香,俺们就没白夫妻一场!”
“黄大,黄大!你直娘贼的流马尿作甚?俺们是拜过的,俺爹就是你爹,乡里乡亲的,别让人欺到他头上去!到时候短了俺爹衣食,看俺不去寻你!”
一声声中气十足的招呼之声在军阵上空飞舞,接受嘱托的军汉们红着眼眶,手持戈矛,站在队列当中拼命点头。而就是往日再高高在上的军将,这个时候都忍不住垂下头来,不敢面对这一张张军汉朴实的面孔。
至少有二三千人马,不待杨可世号令,就接过了这一片营盘的防务,在各个主动留下军将的指挥之下,顿时就开始忙忙碌碌起来。
寨墙之上,站满射士,手持弩机弓矢。若弩机弓矢不足,则持长矛,准备搏战。而在弩机的掩护之下,就有一群群军士开营而出,重整散乱的鹿砦,挑挖在雨水下有些淤积的沟壕。
一直监视着营寨动静的女真游骑,自不会坐观。不等后续大队人马来到,就已然再度策马冲出,试图惊吓这些出营军士,逼迫他们散乱回冲营盘,说不定还能趁势而入,搅乱整个南军大营。
可迎接这些游骑的,就是一排又一排整齐而有节奏的弩箭。迫得女真游骑只能远远退了开去。
这些女真游骑再度退下之后,只是互相而顾,惊疑不定。
眼前南军,本来就是败残之部,士气已然跌落到了谷底。对他们这些娄室所部最为精锐的女真勇士而言,就是一块已然熟透的牛羊肉,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所以在疲惫之下,才休整了一两日,更多指望南军自溃再卷上去轻轻松松的收割人命。
谁能成想,突然之间,这南军就变了模样。士气就这样不可思议的再度高昂起来!
鄜延军就算士气再高,再有战心,对于娄室所部精锐,其实也不足惧。可是偏偏这是夜间,这个时代的军队,不论是哪一支,都不具备在夜间组织大规模攻战的能力,最多是拣选部分精锐趁敌不备偷袭踏营。
现下南军已然全军集结,依托营寨加强防务。只要迫近就是一阵驽矢激射。不到天明,不经准备,娄室所部精锐一时间对南军举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无能为力!
而在各个营寨当中,一队队军马也丝毫不顾及外间一直游荡的女真游骑,还有举火而来的后续大队女真军马。就这样次第调动而出,在杨可世的安排下,一部精锐轻骑为先锋,步军大队居中,然后再是一部骑军断后,以这样的行军序列,开出营地向东而去。
在鄜延军集结动作的同时,终于松了半口气的魏大功累得再顾不上其他,寻着随自家而来的人马,胡乱找个地方一屁股就坐倒在地,屁股一沾地人就软了,顺势就躺在烂泥地里,甚至不要一个呼吸的时间,魏大功的鼾声就已然大作。
为魏大功的鼾声感染,不管是萧言所遣来的军将,还是随他们搜拢的鄜延军马,都坐倒在地,或者躺下,或者背靠着背,都转瞬间就沉入黑甜乡中。一众浑身浴血的甲士,就在这火光缭乱,人声鼎沸之中,呼声扯得震天价响。
突然之间,魏大功就被一双手推醒。他顿时就打个激灵翻身而起,下意识的就按着的腰间所配长刀。
视线当中,就出现一张老脸,正是那名随他们一起而来的老都头。
老都头朝旁边指指:“杨将主遣人,召魏将主你们赶紧启程,随杨将主坐镇中军。”
魏大功转头,果然就见几名杨可世的亲卫在旁边牵着坐骑焦躁的等候,见魏大功目光扫来,纷纷行礼下去。而自家这一队百余骑人马,已然纷纷起身,推搡着其他那些还睡得跟死沉的弟兄们。
魏大功活动一下筋骨,浑身骨节啪啪作响。毕竟是久经打熬的身子,功劲还是一叫就道,顿时就精神振作起来,招呼一声:“老都头,快点招呼儿郎,收拾好自家军器行囊,看能不能在营中寻到点吃食,能带多少便带多少,然后就赶紧出寻杨将主去!”
老都头不出声的指指,在他们刚才酣睡的所在,旁边已经堆满了干粮袋。正是他们睡着的时候,老都头却去营中寻人筹措的。不说老都头只要在鄜延军中,到哪儿都能寻到一两个熟人,就是知道这些为燕王遣来人物准备的干粮,顿时多少人都来帮忙。一个个干粮袋中都塞得满满的,而且都是上好的吃食,甚而还有不知道怎样才保存下来的十几葫芦酒。
除了干粮之外,更有军器。原来空了的撒袋中装满了羽箭,折断的长矛换了马槊,缺口的长刀换了崭新的。就连战马耳朵上都套好了料袋,正安静的嚼着上好精料。这短短时间内毛皮都被刷过了,肚带也重新紧了一遍。
在众人睡着的最多半个时辰的功夫里面,老都头就安排了这么多事情,现下魏大功他们起身,只要翻身上马便走!
魏大功惊喜的目光才收回来,就见那老都头恭谨的向他抱拳弯腰下去。周周正正的行了一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