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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银道与柴门,入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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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屋里很破旧,光线昏暗,坐在铜火盆边的老猎户放下烟杆,面无表情看着宁缺,向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说道:“今天收获怎么样?”

“不错。”宁缺说道。

老猎户的脸上满是皱纹,但你永远不要奢望能够在他脸上看到任何慈爱之'色',你能看到的只有贪婪以及冷酷。

“吃饭吧。”

老猎户抓起一块肉吃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不对,破口大骂道:“这个死妮子!叫你少放点盐!盐这么贵!谁给你钱!你这个败家妮子!只会吃老子的用老子的,等再把你养两年,老子就把你卖到'妓'寨去换银子!”

小女孩儿低着头,眼里满是惊恐神'色',宁缺低着头,看着碗里像清汤一样的地薯粥,水光里反'射'着他的目光,隐约能够看到星星般的火苗。

对于这种训斥,他已经听了很多年,老猎户吃肉,他和桑桑连肉汤都没得喝,这种待遇他也已经承受了很多年,他本来已经习惯,但好像始终没有办法一直习惯下去。

小桑桑用两只小手端着粥碗,细细的手臂有些颤抖,忽然间咳了起来。

宁缺伸出手去,替她把碗稳住。

老猎户喝了一口烈酒,醉醺醺望着他们说道:“算你懂事,如果碗摔碎了,该我怎么收拾她。”

宁缺看了一眼老猎户身前的肉碗,站起身来走了过去,极为诚恳说道:“爷爷,桑桑昨天晚上又犯病了,您看是不是让她也吃块肉?”

老猎户一巴掌扇到宁缺脑袋上,瞪着眼睛骂道:“猎物是用来给你们吃的吗?那是用来换钱换盐巴的!嫌我对你们不好,那就给老子滚!什么时候你给我抓回头老虎来,用虎骨偿了这些年的饭钱,我就让你们滚!老子花大价钱打了个精钢夹,你却一点用都没有!”

宁缺沉默退了回去。

老猎户喝完酒,出屋去查看宁缺今天带回来的猎物。

片刻后,他拿着鞭子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劈头盖脸抽向宁缺,骂道:“你这个败家玩意儿!老子教过你多少次!大家伙都给我拖回来再宰!谁让你在外面就宰了的!”

宁缺的脸上满是血痕,但他不避不躲,因为知道躲避没有任何意义,低着头解释道:“那头岩羊太重,不先杀了我拖不回来,再说我下手很注意,剥整皮应该没问题。”

“拖不回来你还有什么用!”

老猎户愤怒抽打着他,咆哮道:“你只知道皮子,忘了血也是能卖钱的!混帐玩意儿!”

“混帐玩意儿!”

老猎户气鼓鼓地走出猎屋。

宁缺看了低着头抱着粥碗的桑桑,抹掉脸上的血水,看着她笑着说道:“这才乖,以后都不要试着替我挡鞭子,不然那个老东西会抽的更起劲儿。”

桑桑抱着大大的粥碗,用力地点了点头。

“死妮子!还不快把洗澡水烧好!”

屋外传来老猎户充满戾气怨恨的叫骂声,谁也不知道他的戾气怨恨来自于何处。

桑桑抬起头来,紧张看着宁缺。

宁缺正在偷吃老猎户忘了藏起来的肉,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茫茫岷山内外是两个世界。

山外的世界已经来到大唐帝国天启五年,而对于生活在山里的人们来说,日子不过是一天又一天的单调重复,对于收留了宁缺和桑桑的老猎户来说,这种单调重复里终于有了一些别的消遣,比如鞭打辱骂或者别的什么。

这一年宁缺将满十岁,已是少年。

这一年桑桑五岁了。

桑桑向水桶里倒热水,水雾蒸腾。

木桶里浑身赤'裸'的老猎户看着她骂道:“你这个死妮子又黑又脏,自己也赶紧洗洗。”

桑桑点了点头,然后走出门外,从宁缺的手里接过一盆热水艰难地走了回去。

盆里的热水刚刚烧沸,很烫。

桑桑站上板凳,从头至脚倾泻到老猎户的身上。

屋内响起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呼。

老猎户浑身赤'裸'奔了出来,身上全是被烫起的水泡,他眯着眼睛,看不清楚外面是什么,手里拿着一把从不离身的猎刀,像疯子一般挥舞着,嘴里骂着他懂得的最恶毒的脏话。

砰的一声清脆巨响,金属片撞击在一起,老猎户一头倒下,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

他的右腿踩在用来猎虎的精钢捕兽夹里,已经断了一半。

宁缺和桑桑走了过来,看着倒在血泊中老猎户。

老猎户纵使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保有着山民的狠戾,盯着宁缺奄奄一息骂道:“你这个混帐玩意儿!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不得好死!”

“恩,这几年我们已经报了,现在是报仇的时候。”

宁缺从身后取出猎刀,看着老猎户身上耷拉着的皮肉,看着他满是鲜血的大腿根部那个可怜的家伙,说道:“我本来还想再忍两天,但你不肯给我们机会再忍下去。”

“如果你不是要把桑桑卖到'妓'寨去,我们不会想着杀你。”

“如果你不是要洗澡,我们不会想着杀你。”

宁缺看着他沉默很长时间后继续说道:“其实刚才……如果你肯让桑桑吃块肉,也许我们都不会杀你,我们可能会自己偷偷溜走就算了。”

老猎户气喘吁吁,惘然看着他。

宁缺握紧手中的猎刀,猛地一刀砍了下去。

老猎户的脑袋落了下来。

片刻后,宁缺背着黄杨硬木弓和箭筒走出了猎屋,腰间猎刀微摆。

小桑桑抱着破旧的大黑伞跟在了他的身后。

“累了就到我背上来。”

然后两个人消失在茫茫岷山之中。

夜'色'已至,书院后山的浓雾之中像牛'奶'一般融滑稠细。

宁缺低着头站在石阶上,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双手缓缓举起。

他的手掌握拳中空,仿佛握着一把无形的刀。

山道夜风呼啸而起。

他身体微斜,一刀猛地砍了下去,砍破了夜'色'与山道。

一刀落下,石阶又上一级。

山顶浓雾间一片沉默。

一道充满怜悯的声音响起:“不知道宁缺这辈子究竟遇到过怎样的苦难,在旧书楼也未曾听他说过,这山道对他来说怎么……竟是如此的艰难。”

“山道漫漫,过往心劫尽数转为现实拦在登山者身前,若能看破或是看轻,或许便能轻松些,可若不能看破,而生出退意悔意,那便永无登山之望。”

二师兄的声音缓缓响起,直至此时,他的声音里才终于有了凝重敬意。

“今天登山的这两个人都很有意思,尤其是宁缺。”

“那些心底深处的记忆与伤痛,虽不知具体何事,但他竟是根本不愿意忘记,更没有丝毫悔意,甚至连看破都认为很没有必要。面对着心底深处那些最阴暗的角落,那些最惨痛的经验,今时今日的他,与当年的他所做的选择,依然完全相同。”

“如果不能看破,他如何能谨守本心,经年不变?”

“既然不想看破,那就只有杀破。”

“他想杀破这条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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