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锡桐确实如她与赵彤所说,她家是寿宁侯夫人家远房旁支,也没借过张家什么力。
父亲只是个秀才,在县城坐馆,多少也小有名气,家里还算宽裕,她本也是在议亲的人了,不知怎的,她貌美又知书达理的名声就传去了张家。
张家突然来点名要人,吴家这样门户岂敢硬顶,只得吹了那边亲事,将女儿送进寿宁侯府。
吴锡桐自小跟着父亲读书,但到底只是个秀才家的姑娘,所见有限,要说眼界多开阔是没有的,但是总比旁人更懂事些。
张家打着选妃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寿哥还在东宫时就谋划了,吴锡桐也进入寿宁侯府几年,耳目渲染,已是颇为机敏干练,而后送进宫里住了几个月,更是比从前更通透了几分。
今日张玉娴执意要她一个人陪着,她心里就猜出不好。
张玉娴丢她在那边,又恐吓她不许走,片刻回来接她,若不见她就罚她顶着盆在外面跪一个时辰云云,又留下个丫鬟看着她。
吴锡桐作出唯唯诺诺应承的样子,掉过头三言两句就骗走了丫鬟,偷偷溜了。
而张玉娴则是直奔寿哥休息的水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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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哥今日玩得颇为尽兴,坐船赏玩一番,又在曲水流觞边与人投壶、对对子,不少人根本不知道他身份,只道他是张会的表亲,也没有让他的意思,彼此玩得都很开,正中寿哥下怀。
他虽输了好几场,喝了不少酒,可兴致一直极高。
张会、蔡谅等以及一直跟着寿哥的刘忠却不敢大意,怕他喝多了,便半拉半劝的将他带去一处僻静背风的水榭,既让他能赏景,又能歇息。
张家兄弟自然也殷勤跟着,张会蔡谅都是场面上人,不喜也不会撵人就是了。待张家兄弟得了回禀的消息,知道妹子带了人往这边来了,又绞尽脑汁想法子支走张会蔡谅等人。
今天张家周家带了恁多姑娘过来,张家、周家子弟有一个劲儿的往寿哥身边凑,寿哥乃至张会、蔡谅等哪个不是心里明镜儿似的。
寿哥倒是来了兴趣,想看看张家到底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来,便悄悄告诉了张会,让他静观其变,不要阻拦。
这会儿张家兄弟想要支走张会,张会自然也借坡下驴,反正这边有刘忠有暗卫,寿哥也有了提防,张家想算计寿哥可没那般容易,便就拉着蔡家兄弟同张家人走了。
寿哥百无聊赖的听着那隔岸传来的丝竹之声,有一口没一口的就着点心吃着解酒茶,就等来了张玉娴。
张玉娴见只寿哥一个坐在那水榭里,周遭张会等人也不见,知道是哥哥们出了力,心下不由窃喜,今日竟能如此顺利,想来老天保佑,必能让她如愿。
她回想着当初在宫里见着的,姑母与皇帝姑丈相处的种种情景,努力模仿着偷偷练习了许多许多次的姑母的仪态、语调、神情,弱柳扶风般走过去与寿哥行礼搭话。
寿哥原还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演戏,叫了平身后,看着她矫揉造作的拿腔拿调说话,还觉得是个乐子,心里嘲笑张家蠢货真是车载斗量呢。
可渐渐的,他就笑不出来了。
眼前这个表妹,可真让人“熟悉”啊。
虽说侄女肖姑,但张家几个孩子里,也就张玉婷和最小的女儿张玉娇有几分像张太后,张玉娴更像舅家人,与张太后容貌相去甚远。
但是,此刻,张玉娴就宛如张太后附体一般,一嗔一笑都带着张太后的影子。
而且,那样的神情,是张太后与弘治皇帝在一处时才会流露出来的,小女儿的刁蛮与娇羞。
寿哥的脸慢慢沉了下来,他想起的并不是一家三口在一处的情景,而是那一年,母后生了蔚悼王,常常抱着幼童与父皇在花园中纳凉。
母后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与父皇说话时眼波流转,充满情意,而她的温柔目光,也会落在那小小孩童身上,父皇,蔚悼王,就是她的全部,她眼里再看不到别处,看不到……那边傻站在那里瞧着这一切的自己。
寿哥眼里已是一片冰寒,他早慧异常,很小就开始记事,蔚悼王落地时坤宁宫上下的雀跃,母后与金太夫人对他的态度变化,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故而才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故而才会对母后,对张家,打心眼里亲近不起来。
他忘不掉那些惶惶不安的日子,好似下一刻母后就会抛弃掉他,将他太子之位,将他的一切都给蔚悼王。直到那个小东西早夭后,他才略略安稳。
而那小东西夭亡时,母后的那份伤心……好似比父皇去时更伤心几分。
父皇啊,又是怎么去的……?!还不是怪那个女人!
寿哥冷冷的盯着眼前还在惺惺作态的张玉娴,厌恶犹如潮水一般呼啸涌来,一波又一波,无歇无止,直让他觉得分外恶心。
太后,金太夫人,张家的女人。周家的女人。宫里的女人。那些试图接近他攫取利益的女人。
女人,一个个的,就是这样的虚情假意,令人作呕。
寿哥忍无可忍,忽然就作起来,甩手一个茶盏丢出去,正落在张玉娴腿上。
张玉娴也是三寸金莲,原就是站不那么稳当的,猝不及防之下,腿上一疼,哎呦一声跌倒在地。
她犹自不知生了什么,一双眼中已带了泪,还努力的模仿着姑母的梨花带雨模样,哀哀切切唤了声“表哥”。
她自觉地委婉动听,惹人怜爱,落在寿哥耳里则是呱噪异常。
寿哥见她这样也是张太后寻常为张家同父皇求情时的表情,心下更恨,怒意腾腾而起,甩手便连茶壶都丢了出去。
倒是没照人脑袋上招呼,而是落在了张玉娴脚边,泥壶迸裂,茶水多数溅到了张玉娴裙上,打湿好大一片裙摆。
张玉娴这才真的吓着了,完全不知道皇帝表哥到底怎么了,这样大的脾气。
她……她从来没见过皇帝姑父对姑母脾气的……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
还是刘忠过来劝了寿哥,寿哥只冷冷丢了一句,“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又吩咐刘忠,“知会坤宁宫,以后没品阶的外臣之女,少宣召觐见。”
刘忠应了一声,又挥手叫几个躲得远远的扮作小厮的小火者过来,架了张玉娴出去。
张玉娴又惊又俱,又羞又恼,有心扑过去问问自家错在哪里了,要受这耻辱受这样重的罚,可到底不敢,被两个丫鬟强扶着离开,越想越是伤心,竟哭了一路,两只眼睛肿得桃子一般。
这才有后来赵彤她们遇见张玉娴那般狼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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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会蔡谅等人都是天子近臣,自然有交好的小内侍,那边冲突很快便也就知道了。
没等张玉娴梳妆完毕回到流觞亭,这边蔡淼、赵彤也晓得了缘由。
赵彤见自己猜中了张玉娴果然是去找了寿哥,不由咂嘴小声嘀咕道:“可真是,便是皇上许张家再出一个皇后,怕是文武也不许的呀,要不张家怎么多数找亲戚家的姑娘,张玉娴可真是,啧啧。”
蔡淼笑眯眯道:“她原就不是聪明的,懂个什么。可好,这下她是半点儿别想了,贵人想是着恼了,竟连宫门都不让她进了,哈哈,想起来就开心,约莫祖母也得了信儿了,怕也是开心的。”
杨恬则摇了摇头,并不参与她们的讨论,她不喜张家,却也没法子对一个被羞辱了的姑娘幸灾乐祸。
少一时张玉娴回来席上,蔡淼特特看了,见她虽处理过妆容,可眼睛的红肿是根本掩盖不住的。而张家那边不知就里的姑娘如张玉婷这样的,便直接出言询问。
张玉娴推说净了面只觉得双目灼痛,多揉了一阵子才好些,因此揉红了。
这样的谎话却是连十岁张玉婷都骗不过去的。
张玉婷嘟着嘴一直追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被欺负了,露胳膊挽袖子就要去报仇的架势。
张玉娴正不耐烦应付她,抬眼瞧见了那边桥上望着这里的蔡淼、赵彤,心里一凉,想她们也都有兄长亲人在皇上身边,只怕……已是知道了方才的事儿。
一时心下大恨,她真想今天来这里的所有人统统去死,去死,再没人知道她曾出丑才好。
蔡淼,赵彤,……杨恬,还有吴锡桐那个贱婢!张玉娴见吴锡桐好好站在杨恬那边,就知道她没碰上荣王,又投靠了杨恬,更是气结。
张玉婷还在耳边喋喋不休问着怎么了怎么了,张玉娴烦躁不堪,便指着那边桥上,挑唆张玉婷道都是吴锡桐害了她,杨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把吴锡桐拉过去看她的笑话云云。
张玉婷虽是年纪小,鲁莽冲动,却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也知道蔡淼是郡君,赵彤也是贵女圈子里也有名号,她当然不会去惹。
柿子要挑软的捏,杨恬不过是个四品官家的女儿,吴锡桐更是泥里的人物,张玉婷新仇旧恨加在一块,便像个小炮弹一样,怒气冲冲跑到那边桥上,一把揪住吴锡桐,上去就要扇耳光。
赵彤也是跟着武靖伯府人学武长大的,要说上阵杀敌是不能,对付个小姑娘还是绰绰有余,当时一拽吴锡桐衣襟将其踉跄拖后一步,堪堪躲过了巴掌,口中娇斥道:“干什么?!”
张玉婷气呼呼道:“我自打我家人,要你多管闲事!”说着便抢上一步推了吴锡桐一把。
蔡淼也在一旁喝道:“要教训你家人就滚回你家教训去!今日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撒野!”
张玉婷瞪了蔡淼一眼,却又见到吴锡桐一脸平静泰然自若的样子,忽然就冒出更大火气来,她就是看不惯吴锡桐这目中无人的样子,明明是个穷酸秀才的女儿,卖给她家做奴婢她都懒得要,还拿乔作这幅样子出来!
张玉婷冲过去使劲推搡着吴锡桐,口中骂着贱婢,好似疯了一样。
赵彤伸手要去扯张玉婷,蔡淼却一把拦了,朝桥下努努嘴,低声道:“让她们自己家闹去,咱们别管。”
说话间,那边跟着张玉婷的丫鬟仆妇也都撵了上来,七手八脚去拦张玉婷。
吴锡桐瞧见人来了松了口气,也松了劲儿,张玉婷却是倔脾气上来了,连推带踹,比寻常力气更大了几分。
吴锡桐一个没留神,竟被张玉婷从桥上推了下去。
短促的一声尖叫,随后响起巨大的落水声。
蔡淼这才变了脸色,厉声高喊仆妇下水去救人。赵彤也后悔不迭,跺脚道:“早知道我就出手拦了,把那小丫头片子丢水里也不会让她掉水里呀。”
原是气头上无心之语,却好巧不巧落在张玉婷耳中。
一众仆妇都顾着掉下水的吴锡桐,没人再来拦了着张玉婷了。张玉婷又丝毫没觉得丢个人下水会怎样,反而觉得立下个壮举,替姐姐出了气,正是气焰高涨时,一听赵彤说要把她丢下水,登时又火了。
抽冷子瞧见她们都在白玉栏杆边观望水中,指点仆妇救人,张玉婷又一下冲过去,狠狠的一推杨恬。
杨恬本就焦急,探头去看吴锡桐是否露出水面,忽然就觉得背后大力袭来,身体随即悬空而起,竟大头冲下栽了下去,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耳边回荡着一声声尖叫……
很快,冰冷的春水就将她的身体包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