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的瞪向廖镗,到底没忍住,讥讽道:“听闻廖大人刚来彰德便已收获颇丰,可是也要捐出来赈济灾民吗?”
廖镗非但没有恼怒,反倒一击掌,笑道:“世子倒是真个料事如神,咱家正有此打算。”说着就向沈瑞道:“有不少官吏乡绅也想尽一份心,捐了些钱粮,咱家已一一造册,待王府这边事毕,刚好请沈大人一并收验了吧。”
世子气得七窍生烟,心下大骂阉竖无耻,明明是刮地三尺,两句话便粉饰成天下第一大善人了!
又想,搞不好这两人狼狈为奸,姓沈的装模作样收了账册,却并不收赃款,回头做个假账来搪塞!他可要好好的盯着这两个东西,一旦抓到把柄,就叫他们好看!
余知府心里是万马奔腾,这阉竖出声帮忙向沈瑞示好也就罢了,居然还捐钱粮,是真要投靠沈瑞了?还是看沈抄家来势汹汹暂避锋芒?!这也关系到许多事之后的布局……
不过,投靠不投靠的,说甚他娘的官绅捐粮米,忒也坑人!镇守太监说捐了,身为知府的难道能干看着?!这一遭又不知道要破费多少!
沈瑞先前也没想到廖镗能配合到这种程度,嘴上忙着客套赞了廖镗几句。
他才不会管廖镗此时是不是假意捐粮,便是假的,他也会挤兑廖镗成真捐。
沈瑞这一路上耳朵里早灌满了廖镗种种刮地皮光辉事迹,便是廖镗之后要投靠张永,他也不会轻易放过,必要让这厮将赃款都吐出来,用以建设河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沈瑞赞完廖镗,又将话题转回到赵王父子身上,“廖大人说世子料事如神,果然如此,下官想禀明王爷的其中两桩事,刚刚世子也都提到了。”
赵王不免又有些紧张起来,世子脸色也难看起来。
沈瑞似浑然不觉,兀自道:“一是赵属藩府事,王爷虽也约束诸府,但如世子所言,王爷最是宅心仁厚,不免受人蒙。下官在查临漳案时,也有涉及汤阴等国,少不得要再追查一番了,特来禀明王爷。”
都盯上汤阴王府了,还来问啥?汤阴郡王和临漳郡王是一路货色。赵王忙着撇清,道:“先前是本王失察,嗯,失察。若各府有犯国法者,本王也决不包庇,嗯,决不包庇!”
他话音刚落,沈瑞立刻跟上一句“王爷深明大义”,语气可比刚才赞廖镗诚恳多了。
而后方又慢悠悠道:“另一桩事关王庄。王爷也知,皇上已下旨在河南清丈田亩,不日将在府城清丈各家田亩,当然,也包括王府各处王庄,还需府上配合。此前在临漳审案时,现有不少隐田以及恶意投献,皆依照国法充公或退还原主,此番若府城若也有,则也需照国法而行。特此禀明王爷。”
赵王虽不理庶务,但于这些还是心里有数的,有道是马无夜草不肥,支撑这么大一个王府种种开销,只靠明面上那点王庄,如何能够!
只是,他们左一个深明大义右一个依照国法,他又如何还能开口说不行?!
赵王只觉得脖子僵硬得厉害,是点头不得,摇头也不得。
世子则深深看了沈瑞一眼,“沈大人是说,彰德府各家都要清丈?河南各藩府都要清丈?”
沈瑞故作诧异道:“皇上旨意已下多时了,世子竟未听闻吗?皇上下旨,河南各府、各州县、各家各户,皆要清丈。”
说着又向赵王拱手道:“王爷也是为河南诸藩作个表率。”
世子冷冷截口道:“河南诸国中,我父王既不是年最长者,因为不是辈分最高者,这个表率,赵府不敢领。”
清丈田亩,那就是在宗室口中夺食,本身禄米便得艰难,不时有拖欠,再拿走田亩,就真是要逼死逼反宗室了!
赵府怎么会站到宗室对立面去!世子暗地里狠,承诺捐粮赈灾已是很给面子了,再提清丈,便是得寸进尺,那真得要御前说道说道了!
廖镗闻言则沉下脸来。
当初是刘瑾提出的清丈河南,廖镗作为刘党急先锋已是在开封府撺掇这事许久了。
而今刘瑾倒了台,但此策却并未废止,廖镗揣摩着皇上心意,便打算继续牟足劲在清丈中立个大功,以洗掉刘党印记,再得重用。
清丈既要从彰德始,若叫赵藩绊住了,那后面诸王府更难推行了。
“王爷这是准备抗旨不尊了?”面对拦路石,廖镗眼里满是寒芒,语气森然,真真恨不得立时由抗旨变为谋逆,把赵藩彻底打倒在地。
“胡……胡说,胡说!”这顶帽子扣下来,赵王又气又急,嘴上都磕巴了。
赵王世子更是立刻厉声喝道:“廖大人莫要血口喷人!”
殿内气氛登时又紧张起来。
倒是一直没出声的周贤打起圆场来,淡淡道:“廖大人也是一心为圣上分忧,王爷亦是忠君爱民,二位都是好心,不过是话赶话说得急了些。”
周贤在宗室中的地位,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廖镗都是晓得的,当先只得勉强放缓语气,道:“是下官心急了。”
世子不理廖镗,只向周贤道:“表叔明鉴。”又挑衅似的望了一眼沈瑞。
沈瑞竟也不提清丈了,向世子一笑,道:“有一桩事,倒是世子必能为表率。先前皇上下旨颁布了《宗藩条例》,其中有放开入仕之禁一项。”
世子一脸嘲讽的望着沈瑞,“‘宗室将军、镇国辅国中尉有不愿授封者,可停封禄,与生员一体应试……’”
这开放入仕之禁也是给低级爵位者的,他是嫡长子又已请封了世子,是天然的下一任赵王,入仕与他有何相干?他作个甚表率!
却听沈瑞道:“宗室子弟想科举入仕,也要自宗学好生苦读。以世子的才学,进士及第易如反掌,因此,若想立好这宗学,山长非世子莫属。想来各府也有学识渊博子弟愿意下场一试,怕不都要来求世子指点。”
世子到底是个少年郎,且是个对自己才学颇有自信的少年郎,听得此言,不免心下得意,亦有几分心动。
他也觉得自己科考必然高中,可惜身份所限不得下场,也是憾事一桩,然若他能教出几个进士学生来,岂不更显他学识!
虽这般想,但面上仍淡淡的,矜持道:“沈传胪谬赞了。”
沈瑞又道:“宗学要立,另有一桩,恕下官直言,各府虽有英才,却也难免树大有枯枝,有骄侈罪戾如朱祐椋者,这些人更需宗学使其明礼让、知律法。因而,宗学在延请名师之外,还需请‘严师’来,方见成效。
“而各府虽各立宗学,但只怕仍有诸多弊病,下官窃以为当设一总揽全局之职,于宗人府挂职,而在河南坐镇,沟通藩府与朝廷。此职任重道远,既需才学,更需才干,非世子这般德才兼备且有担当之人莫能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诧的望向沈瑞,谁也没想到他能抛出这样一招。
宗藩条例里可是要求宗室子弟皆入宗学,不能通过考核毕业者就没有爵位与禄米。
若是在各府宗学之上再设一个“总管”之位,专门负责“沟通”藩府与朝廷,那权柄可想而知。
便是老实如赵王,也不免心动。
他清了清嗓子提示儿子,却见儿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垂头不语,便只得自家声道:“宗学若能立得住,立得稳,此后多出良才,便不入仕,能造福地方,也是利国利民之事。”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本王欲拨王庄田亩百倾以供宗学花销。”
沈瑞赞了又赞,又支招道:“听闻湖广兴王先前就出资建了书院,这几个月也建了宗学,还依民间一些族学做法,以“奖学金”督促宗室子弟读书上进。而山东,衡王也曾拨银拨田资助青州府济世堂等医馆医学堂。种种良策上书朝廷,得了皇上好一番赞许。王爷,也可参考一二。”
赵王听得连连点头,立时跟着说道:“大善!赵府宗学也当如此。”
兴王衡王都是明确表示支持宗藩条例的,赵王先前是观望派,而如今出了朱祐椋这个祸害,还是……通过建宗学表示一下支持宗藩条例的态度吧。
要说上书吹嘘自家宗学建得如何好,那容易得紧,他儿子可是一支生花妙笔!
赵王看了儿子一眼,道:“这些你且都记牢了,建好了宗学便一一做来。”
世子似乎想通了什么,抬起头来冲父亲应了一声,转而竟郑重的向沈瑞拱手为礼,认真道:“承蒙沈大人抬爱,厚煜愿意一试。”
赵王闻言登时放下心来,眉开眼笑的拼命点头。
沈瑞也微微颔,还礼客气两句世子过谦了云云,他还是十分看好这个少年的。
“沈大人在山东广建书院医馆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不知大人此来河南,是否也会多建书院、医馆?”世子忽问。
又道,“赵府虽家底比不得兴府、衡府厚实,但也愿为地方、为朝廷尽一份力,宗学之外,赵府愿再拨些王庄田亩,如那二府般资助书院医馆。”
少年的眸子清澈透亮,尤其说到书院时,更是眼中光华大盛。
沈瑞微微一愣,转而笑道:“世子大仁大义。不瞒王爷与世子,下官确有建书院的打算,只不过,可能和世子所想有些出入。”
“彰德府,乃至河南境内河流颇多,这几年天时不好,正当好好利用河流之利。下官已请了先工部尚书李鐩李尚书出山,还想建几处水利工程学院,专门研究治水修渠灌溉诸般,以利农事……不知道世子对此是否有兴趣……”
赵王世子静静听完,想了想,扬了扬眉,“愿闻其详。”
沈瑞脸上绽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有人想做“教育家”宗室,总比想做“山大王”宗室强上万倍,他将非常乐意推动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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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腊月初,宗室里特别务正业、特别想升级当皇帝的那一位,他的儿子抵达了京师,积极准备着“太庙司香”,向着他的梦想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