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篇(下)
西格·弗兰迪目中无人的性格十分让人印象深刻,所以,某个早上,当双手鲜血淋漓的“西格”站在走廊上目光直视薇薇安女士时,同样等在走廊上的丹尼尔立即感觉哪里不对。
不提这位依靠玩弄权术弄到伯爵爵位的弗兰迪少爷是如何地不能忍耐疼痛,从来把鼻孔当成眼睛用、心情好就施舍个眼角余光给你的伯爵,居然小心翼翼地、有礼数地、客气地称呼女管家为“薇薇安女士”,还用处于眼眶正中心的眼珠子去直视这位女士;跟随了他几年的阴影行者呆滞了一瞬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检查他与伯爵签订的灵魂契约……
女管家被“请”进伯爵的房间,女仆们惊恐地望向那扇看似龙潭虎穴的大门,似乎进入其中的薇薇安或许已没有再次见面之时……在这期间,通过灵魂契约确认契约者并未发生改变、从肉|体到灵魂都是彻彻底底的西格·弗兰迪本人的丹尼尔,陷入了迷茫状态;当然,无论阴影行者心理活动多激烈……表面上看来,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接下来的几天,丹尼尔对西格·弗兰迪的认知一点一点地逐渐崩塌:伯爵容许打扫的低级仆人进入他的卧室和书房、性格愈加喜怒无常但却不再迁怒于人、频频受伤、对美酒、享乐、华服失去兴趣、坐姿无比端正、睡觉特别安分、与任何人对话时总是直视对方的双眼、不再乱丢东西、连人类最不容易改变的琐碎习惯都与之前天差地别……
在书房泡了几天的伯爵提出借穿他的衣服时,丹尼尔面上没有异常,内心却是惊涛骇浪——弗兰迪家的少爷或许品味方面被人诟病,但对于生活享受的态度是从来不肯迁就的;他居然不穿柔软的丝袍、而情愿借他的轻便服?!
丹尼尔无数次不自觉地去检查灵魂契约印痕,也默认了同为“受害者”的宾利先生一次一次地把伯爵大人的洗澡水换成奢侈的全圣水,但最终的结果都毫无例外地证明:西格·弗兰迪仍旧是本人,不是被恶魔附体、也不是被他人冒充。
这位新的“西格”,某个方面来说比以前的伯爵大人古怪了无数倍,他总是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在生闷气,但他并不会就此迁怒他人来发泄,而是自己去努力寻找解决事儿的方式;他不再挑剔万分、不再让仆人侍女们觉得头疼,而是喜欢什么事儿都自己来——初次见到他自己清洗衣服时,丹尼尔的心中犹如爆发了兽潮的远古森林中万兽奔腾……
伯爵大人私下无人时总是在使用奇怪的语言自言自语、提出了一大堆古古怪怪的的工作要求难为住了所有的人……好吧,他折腾的是自家的农场,谁也没权力让他安分。而他提出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工作要求时自己总是身先士卒,以致于无论是兵团的人还是女士们都无法对此提出拒绝;连雷恩那样的三阶强者都一头雾水地挖泥土修墙锯木头的时候,其他的人又哪能跑得掉呢。
而在伯爵大人一系列改变别人世界观的行动中,全天候跟随他的丹尼尔无疑是受“伤害”最大的;想想吧,其他人或许一天只需要见他一面、跟他相处一小会儿,丹尼尔可是啥场景都见完全了……
伯爵大人初次对人坦白他是另一个世界的“西格·弗兰迪”并且与原来的西格并存时没有避讳丹尼尔,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存在感薄弱的阴影行者完全地被忽视了——总之,得到这个信息的时候,丹尼尔已经不奇怪了……原来的弗兰迪家少爷根本不可能对于一些泥土里的虫子感兴趣、更不可能忽然之间就重视起底层平民的生活起来。
丹尼尔一度陷入纠结——呃,这期间他依然尽职尽责地做着他高级仆人的工作——当他自个儿纠结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其实无力改变什么……伯爵大人偶尔会“恢复”正常,而当他正常的时候,丹尼尔发现比较之下那个作为入侵者的总是破坏他世界观的“另一个世界的西格”,其实也不是很难伺候……当然!没有归还他的轻便服这事儿另说!
若说在性格方面这位“另一个西格”让人感觉如沐春风,那么在工作要求上,他就完全是个暴君——平素和气得不像是个贵族的他,当有人完不成工作量时,他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好说话。不同于人们区分人群、衡量人物时的标准,他似乎是以工作能力来对于人们进行划分,完全无视所谓的血脉、身份、种族、外表;他强迫所有人都参与劳动、包括那些手指纤细体格娇弱的夫人侍妾们;他一点儿都不掩饰对于贵族们的轻视和鄙夷,他称这些人为不劳而获的群体、社会进步的蛀虫,对待他们的态度还不如对待一个普通的农奴客气。
若说最了解海得赛改革过程的,除了两位混居的西格,第三个人毫无疑问就是丹尼尔。异界来的“另一个西格”施行的被人冠以巫术、神术的古怪措施,一点一点地产生效果、并获得了惊人的收益,这让无数人惊叹不已的成果在丹尼尔看来,意外地没有太出乎意料——这位“另一个西格”自己本身就是个勤奋到了极致的人,他不讲究礼仪、体面、享受,将睡觉之外的时间全部交给工作;在海因农场期间,他光是手写出来的文件就能装满两个大木箱。
重视工作超过一切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领地发展上的“另一个西格”,在不算很长的时间里就取得了让人难以置信的成就;海因农场从默默无名变成了富庶的代名词、安普城大量公营制造业公司成立、无数闲散人员拥有稳定的工作、大量廉价的民生物资让他的声誉日益攀升、一时无两……
但仅仅只是让男人们去参加工作并不能够让这位工作暴君满意,他认为女人们也应该走出家门承担和男人们一样的“社会责任”;当他在内部会议上进行第一次女性工作重要性动员时,他一点儿也不顾及男人们的面子和感受,坦诚直白地表态人类社会的基本构成不是男人就是女人,让女人们远离工作,那就等于放弃了一半的可发展人力资源;在与会者们神色各异的诡异目光中,这位说到工作时便永远激|情澎湃的异界人引经据典、以人类跟异族战斗的战例为例,坦言仅有男性参战的某个被灭掉了的南方国家,就是因为让女人负责后方的生产后勤远离战场是他们输给全民皆兵的某个异族的原因……
“无论工作还是战争,让女人走开的家伙们最后都自己走开了,完蛋了。”
当这位异界人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点儿也不介意这样的话语是多么地有悖绅士精神、多么地让人难堪……
而当会议室里的人们陷于石化状态时,永远的旁听者·阴影行者面无表情,内心里忍不住地得意:这就吓到了吗?我见过的场面可比你们大得多。
好吧,事后想想,丹尼尔自己也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好得意的……
但不管怎么说,当看到这个异界人把戴维斯气得七窍生烟、把为他工作的人们吓掉一地眼球的时候,丹尼尔心中总有种莫名的快感——虽然我的世界观碎成了渣,但我的脚下仍有无边尸骨并一直在增加,真是想一想就让人发自内心的愉悦啊。
总之,丹尼尔是不会承认当这个异界人莫名其妙地封了半神、还诡异地从西格·弗兰迪身上分离出来的时候自己被吓到腿软的事实的。
名字与光明同义的光·弗兰迪,以西格·弗兰迪双生子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所有人眼前。作为最了解其中隐秘之人的丹尼尔,对此自然是无话可说。而作为本体的西格·弗兰迪渐渐地对这个全身都是槽点的半神动了爱慕之心的事儿,也只不过是在丹尼尔早就碎成渣的世界观上又踩了一脚而已……
日新月异的海得赛稳定地、毫不质疑地往前发展,而这位光·弗兰迪带来的影响也潜移默化地、瘟疫般地传开。渐渐地,连丹尼尔也受到了影响。
丹尼尔开始回忆过去,那些被他封闭的、犹如未成熟的浆果般苦涩的、犹如失去全部灵魂般痛苦的遥远记忆。温馨的小镇,尚算开明的领主,难得的行者天赋,他曾经也是个向往波澜壮阔冒险旅程的活泼少年。但这一切都在他成为行者的那一年化为了尘埃,他所不能触及的大人物出于没有节制的贪婪,毁灭了他曾经所拥有的一切,那之后,他的生命就只为了复仇这一目标而存在。
阴影行者不加入任何组织、不与任何人深交、拒绝让任何人成为他生命中的重要组成;全都是因为,已经尝过一次失去重要之物的他,已经经不起第二次失去了。
他的钱快要凑够,他马上就能达成他的复仇目标,而就在这时,丹尼尔发现自己已经对海得赛这块土地产生了眷念——在光·弗兰迪的带动和影响下,他也曾为这片土地的发展出过心力、贡献过自己的力量;已经下定决心复仇后远走其他大陆的阴影行者,在离开之前忍不住地……产生了不舍。
赫尔墨菲王国的王宫中,在重金雇佣来的四阶黑法师帮助下取下仇人头颅、将对方的王冠踩在脚底的丹尼尔,达成目标后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果我回到海得赛,赫尔墨菲王族寻我报复的时候,会牵连到他们吗?
最终,他仍旧回到了海得赛,回到了那个男人对他说“早去早回”的地方。没有人天生向往孤独,所谓的孤独者,其不过是在得不到温暖后不得不做出的无奈退让。
在夜幕掩盖之下翻过高耸的异国城墙、越过站岗的士兵,阴影行者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这座陌生的城市。
同伴已经等待在城郊外,与他同组、先一步出城的赫伯特·马克思男爵一身简朴的农夫装扮,在他上车后递给他一套掩饰身份的衣服,又递给他一个保暖餐盒。
“辛苦了,丹尼尔先生,要让你特意跑一趟帮我脱身真是非常抱歉。”赫伯特一脸歉意地说道,年过五十的他因已晋升三阶的关系看起来还是那么地精神,仍旧是一位富有魅力的成熟美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