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恢复了平静。
但这只是表面上,熔浆在地底流淌,随时有可能找到一个缺口喷溅出来,而后烈焰冲天,将一切都焚烧得面目全非。
在这近乎于凝滞的气氛中,董涛偷眼打量墙壁前的三个人。
他活到这般年纪,一直觉着自己非但聪明,也挺好学。
寻常习武之人能识几个字就不错了,他不但精通家传的读唇之术,为了帮国公爷做事,还多学了一门东夷话。
董涛以己度人,若是换了他,刀按脖子,必须要在半月之内强塞进去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想死的心都有了。
也不用再受半月折腾了,直接拼死一搏,图个痛快,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
好在与他同来的文笙、谭五先生甚至于钟天政都学识广博,才智过人,也比他有耐心得多。
谭五先生抱着琴站在距墙壁两三尺远处,眼睛紧盯墙上,嘴里念念有词。
钟天政在那面记载着“奇门遁甲”异术的墙下时而抬头看天,时而低头看地,又或者踱来踱去,用帕子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
文笙却与那两人都不同,静静站在墙壁之前,一目十行,从头浏览一遍,而后再回头细看。
显然不管是谁,看上去什么模样,都已将全部心神沉浸在墙上所刻的学问里,忘记了身处何时何地。
除了谭五先生,大厅里没人说话。火把燃烧声清晰可闻。
白云坞主盘膝坐在平台上,摆了个五心朝天的姿势,闭了眼睛。也不知入定了没有。
董涛隐隐担心,三个人的这种态度太耗精神,不可能持续太久。尤其是内伤甚重的钟天政。
出乎他预料的是,最先撑不住的竟是谭五先生。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谭五先生不顾地上肮脏,倚着墙坐下来,古琴放在了一旁。
他垂了头。手在身旁地上写写画画,几绺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上去颇有几分落魄。
钟天政将笛子背在身后,负手站在那里,变化到是不大。
文笙自墙壁上收回目光,伸手揉了揉眼睛。顺便在眉心掐了两记。显然也颇为疲劳。
她转身问白云坞众人:“不是带了水和干粮?”
白云坞的人赶紧把吃的喝的奉上,文笙喝了点水,聊作休息。
董涛也赶紧拿了干粮,凑过来,丢了个担心的眼神,以口形问她:“怎么样?”
在他看来,除了钟天政看上去高深莫测不好估计,剩下两人中。谭五先生进行的显然比文笙要快。他那里已经开始钻研了,而顾姑娘这边还在通读。
这也难怪。算学乃是基础,大伙平时多少有点接触,入门容易,顾姑娘把容易掌握的让给了谭五先生。
文笙没有多言,只回他道:“别担心”,又一头钻到满墙天文历法中。
钟天政也去喝水吃饭。
除此之外,他还顺便问了问这会儿是什么时辰,外边是白天还是黑夜。
出去提水的人如实相告,说已经是下午酉时。
天就要黑了,原来他们一行已经在这幽帝墓中呆了一个下午。
钟天政点了点头,拿了一块饼走回去,看上去竟比刚开始显得从容了不少。
夜很漫长,在这地下看不到日升月落,日以继夜全凭火把照亮,时间就像停滞了一样。
除了吃饭、喝水、方便、净手的时候,大厅里几乎没有人走动。
董涛觉着这样下去自己说不定会先憋疯,转头准备跟着文笙看上几眼。
咦,顾姑娘竟是闭着眼睛呢。
这是入神,还是站着睡着了?
文笙一站便是许久,旁人都猜不到她在做什么,实际上,她在默背墙上的内容。
天文地理以及历法推算,这门学问对文笙而言实在太过生僻高深,没人讲解,没有其它的典籍相佐证,她很难得窥门径,文笙便用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先将满墙文字强行背下来,记在心里。
《三国志》里说魏国董遇论出身不过是个打柴的,每次去打柴都带着书本,有空就诵读,遇人讥笑不改故我,终成学问大家,曾为《老子》作注。
董遇成名之后,有人请他讲学,他不肯教,道:“必当先读书百遍!”
这就是他学习的诀窍。
文笙此时在用的,就是这个法门,看不懂就先读十遍,百遍,直到把它背下来,烂熟于心,总有能霍然开朗的时候。
所幸文笙记性甚好,前世背书便快,这一世成为乐师之后,精神愈加健旺,之前在云峰钟天政那个秘密的洞窟里,便将满满一柜子卷宗随手翻阅间硬生生记下来,而后全部付之一炬,过后交给李承运、纪南棠的名册没有出半分纰漏。
这满墙所刻的天文历法,文笙足足花了大半个下午外加一整夜,方才囫囵记下。
即使是她,也觉得脑袋里像是要炸开一样。
谭五先生靠墙而坐,披头散发,钟天政还站着,上半身完全贴靠在墙壁上,手指摸着一副图,在跟着临摹。
显然他二人也是一夜未睡,这会儿正疲惫不堪。
每个人的学习方法都不相同,文笙没有去打扰他们,低声同董涛道:“穆老,我小睡一会儿,麻烦你两个时辰之后叫我起来。”
董涛会意:“放心睡,我帮你守着。”
地上湿气很重,石头沁凉彻骨。
好在白云坞的人早有准备,帐蓬是不用搭了,铺了木板被褥,弄了几个简单的床铺,到这时候。谁也没那心思还讲究干净与否,有没有人碰过,文笙掩手打了个哈欠。和衣而卧,盖上了被子。
原本这等环境很难入睡,但文笙实在太累了,加上有董涛这自己人在旁边守着,多少安下心来,不大会儿工夫进入梦乡。
这才是第一天,董涛看文笙睡得香。估计着差不多过了两个半时辰,方才将她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