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迟再一次坐着一模一样的口型,可是再一次的,没有任何声音从他的喉咙中发生。
六岁的小孩子简直像个大人一样忧愁了:“你怎么就学不会说话呢?你就算再笨也要先学会说话啊!”
“不能这么说弟弟。”正好洗出一盘水果来的妈妈路过,轻轻训了陈浮一句,然后将提子喂给小小的脸涨得通红,快哭出来的季迟,“乖,别着急,我们慢慢来,跟着哥哥慢慢学,他那时候也和你一样笨,从来就没有聪明过……”
陈浮闭上了嘴。
下午的时光正在这一遍一遍的重复悄然度过。
晚间时分,妈妈过来喊两个孩子洗手吃饭,陈浮从沙发上跳下来,牵着季迟手拉手一起去洗手间洗干净双手。
他们坐到了饭桌上。
季迟小口小口地吃着白饭。
陈浮就伸长筷子将盘子里的菜夹到对方碗里,一边夹一边说:“这个是苦瓜,这个是胡萝卜,这个是芹菜,这个是豆腐,这个是盘子,不能吃的。”
“别光把自己不喜欢的菜夹给弟弟。”妈妈笑道,一夹胡萝卜进了陈浮的碗里。
陈浮纠结了一下。
他将自己最喜欢吃的煎蛋夹到了季迟碗里:“我把我喜欢的也夹给弟弟……”
电视中的画面还在持续而无声的播放,外头的日光一寸一寸暗下来。
此后千家万户,灯火阑珊。
晚饭过后,妈妈在厨房里洗碗,两个孩子在房间里玩耍。
陈浮看完了每天准时的新闻播报之后才回房间。
季迟正在房间的书桌前。
书桌上摊着下午的拼音彩图,季迟正努力地对着上面一个一个字母念出声音。
但是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
好像有一把锁,将他的喉咙牢牢地卡住,而钥匙永远不被他拿在手里。
一滴眼泪顺着视线掉落在纸张上。
他有点慌张地用袖子擦掉,但越来越多的泪水接连滚落,他开始无声的抽噎,在极短的时间里感觉到了呼吸不畅的难受。
走进房间的陈浮走到了季迟身旁。
他安慰地摸了摸对方的脑袋,特别无奈说:“别哭了,男孩子怎么这么多毛病……你笨就笨点吧,学不会说话就学不会说话,大不了以后我都当你翻译好了,当一辈子,拉钩不说谎……”
“……”小小的季迟又抽噎了一下。
有什么锁突然松动了。
他说:“ge,哥,哥……”
“然后——”长大了的季迟说。
他们都回到了那个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小孩子如同浮在半空的虚像,被人的口气轻轻一吹,就渐淡渐隐,消失无踪。
“我变得这么聪明了。”季迟说。
“可见人世无常,谁也不知道明天究竟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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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回忆让人疲惫。
疲惫让季迟高兴地决定直接在陈浮这里休息!
陈浮:“……”
“别让我睡沙发,”季迟接话,“这地方越睡越累!”
“我只有一张床。”陈浮如此冷淡。
“我猜它一定够大。”季迟机智回答。高倍望远镜早已看透了一切!
陈浮没有再和季迟贫嘴,他把人赶去洗澡,自己则上了楼上,从壁柜中拿出一条新的被子抖一抖,丢在了床的另外一边。再顺便收拾一下自己的衣服书本什么的。
晚上十点,随便选了一部电影看完的两人一起躺到床上。
这个由陈浮特别选中的双人床确实非常大,两个男人并排躺在上面也能够再富余出差不多一个人的空间。
季迟在全新的床上裹着全新的被子,所有白日里的喧嚣都在此远去,暗夜之中,伴随着底下街道零星的汽车驶过的声音,更多的复杂开始涌上他的心头。
整整一天到了现在,太多的回忆就像潮汐冲刷岩石,再根深蒂固的石头也在这样汹涌的冲击之下开始晃动摇摇欲坠。
季迟想到了他一点都不想想起的那一幕。
但他确定这或许是陈浮今天之内最想知道的一件事情。
他的目光在天花板上游移并且只在天花板上游移。他忽然之间失去了看向对方的勇气。
他说:
“我们的妈妈……死去的那一天……”
“那是……”
那是你八岁,我六岁的时候。
两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原本只有四岁的孩子变成与最初截然相反的模样。
他早已学会了说话,每天都叽叽咋咋闹个不停,让本来暗自决定做一辈子翻译的陈浮理想与计划一起早早夭折。他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个家庭,会闹脾气,会说笑,一天里有一半的时间像魔鬼,另外一半的时间是个天使。
他们分享目光所及的一切东西,从零食到玩具,从玩具到衣服,以及任何所能够分享的东西。
他们唯独没有分享的是来自母亲的感情。
当感情传递出去的时候,一份只会变成两份,两份只会变成四份。
那一天是季迟的生日。
是陈浮捡到季迟的日子。
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季迟的父母始终没有找来,而四岁的孩子开了口之后,除了说明自己的姓名之外,也说不清楚自己的父母和自己的家庭。
所有过去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
他们现在正在妈妈的带领下,快快乐乐地往游乐园走去!
像白云一样的棉花糖被拿在手中糊了一嘴,彩色的旋转木马高高矮矮,碰碰车引来孩子们团团欢呼,还有套环和射枪游戏,每一项都引得人流连忘返。
天边的云霞是最温暖的彩霞。
在彤云遍布天空的时候,带着两个孩子玩了整整一天的妈妈坐在公园椅上休息。
季迟在一个捞金鱼的游戏那边磨磨蹭蹭,陈浮本来是跟在自己妈妈身后的,走了两步发现季迟没有跟上来,又回头去拉习惯性走在自己身后、怎么纠正都纠正不过来的小家伙。
妈妈在前面笑着说:“当哥哥的要注意喽,别把自己的小尾巴给丢了。”
陈浮每一次都认真回答:“我知道了,我不会把自己的小尾巴给丢掉的,丢掉了就找不到了。”
事情就是在这一刹那发生的。
游乐园中挂着彩旗的长杠突然断裂,顺着公园长椅前的几步距离,斜斜砸下正路过的小女孩!
抉择同样也在这一刹那发生。
妈妈冲上去将小女孩远远推开!
长杠倒地的巨大声响之中,尘土冲天而起。
陈浮与被陈浮抓住的季迟都吓了一跳,然后他们转回身去。
他们看见了——就在这一瞬之间——他们看见了刚刚还和自己说笑的妈妈倒在长杠之下,倒在血泊之中。
先是寂静与窒息,然后是喧哗和混乱。
然后再也没有然后了。
一切都被关在世界之外。
而他站在灵堂之上,必须高仰着头,才能看见黑白遗像之中依旧笑容亲切的妈妈。
这一切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
一夕之间,两个孩子没有了母亲;被救的小女孩家长早早来过,千恩万谢之后留下了一笔数目不多但是他们能够拿出来的最多程度的金钱,然后他们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从送医急救到宣布死亡,从宣布死亡到入土为安,先是好心路人的帮忙,然后是友善邻居的辅助。在这个过程中,陈浮一直拉着季迟,季迟也一直紧紧跟着陈浮……
直到这一天的来临。
那是妈妈已经入土为安的那一天。
葬礼结束,绝大多数的朋友都散去了,少了女主人的家里空荡荡的,客厅中是来到这里的民警与了解这一家庭情况的邻居。
这一次季迟没有紧跟着陈浮。
他躲在房门之后,躲在墙壁之内,从小小的缝隙中断断续续地听外面的对话:
“……你们没有其他亲属……”
“……去孤儿院……”
“不行,孤儿院哪里是他们呆的地方——”说话的是一个大嗓门的阿姨,她和妈妈的关系最好,是楼里最热心的一个人,“我已经和我的朋友联系过了,说了文欣的事情,她肯收养这个孩子!……”
“屋子里是不是还有一个小孩子?……”民警这样问。
“是,两年前还去警局里备过案说是走失的,还是文欣当年做好事养起来,现在都看不出当年刚刚过来时候可怜的模样了……”
外头的每一句对话声都像一把无形的刀,穿透墙壁与房门,准确地在孩子稚嫩的身体上拉出一道看不见的伤口。
他开始瑟瑟发抖,像最初刚刚进这个家庭那样瑟瑟发抖。
那些以为早已被遗忘的不好的事情再一次光怪陆离交叠纷呈,两年前他恐惧来到,两年后他恐惧离开。
那像是,像是生命中唯一的避风港,突兀地被人粗暴拆毁,他又不得不□□地出现在可怕的世界之中,承受所有伤害。
……这是我的错吗?
他几乎惶恐地考虑。
如果不是我慢吞吞的——如果不是我过生日——
外头的声音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房门被打开,陈浮走了进来,找到缩在门旁的季迟。
他蹲下身。
大人走后,所有的一切都要这个八岁的孩子来决定了。
所有,所有,所有的一切。
他将手放在季迟的脑袋上。
他认真想过,然后揉了揉对方的头:“你放心吧。妈妈虽然走了,但我也能照顾你。你是我弟弟,只要我能吃饱,就让你吃饱;就算我吃不饱,我也让你吃饱!”
“我又不会丢下你……”
“看你怕得都发抖了,别再哭了,男孩子坚强一点啦……”
无奈的声音似乎还响在耳际,“坚强一点”这四个字在季迟唇齿间轻轻一绕,就如同烟气一样逸散在半空之中。
陈浮没有说话,室内的灯已经关闭,月光如同一层浅薄的水银从窗帘的缝隙中流淌进来。
时间似乎也并没有经过太久。
过去的敌人好像已经变成了现在的好友。
对方正平静的躺在他的身旁,告诉了他很多很多……过去的回忆。
那是他所不知道的过去。
陈浮轻轻闭了一下眼。
随着那一丝不知从何而生的疲惫一起席卷来的,是从对方的描述中所勾勒出的那些过去。
温柔的母亲死于伟大的事。
剩下的孩子面临着分崩离析。
但这所有并非没有挽救的机会。
它正在被挽救,一直被挽救。
哥哥说:
我会照顾你。
我绝不离开。
我们在一起!
我们在一起。
我们一起长大。
我们一起变成厉害的大人。
陈浮又睁开了眼。
如同他闭合时候一样的轻微。
可他没有感觉。
他没有任何回忆。
他也没有任何感觉。
所有的过去,一片空白与虚无。
这一觉睡得并不□□稳。
黑暗之中,那些独属于过去的回忆如同蛰伏于阴影中的野兽,随时等待着从角落扑出厮杀。
同一张大床上,不知道是谁先越过了空无一物的中线。
但是他们的手碰到了彼此。
然后两只手握在一起。
那无关爱恨。
只是此时此刻,由过去连系,我们是彼此生命的支柱。
第二天上午七点钟的时候,陈浮准时醒来。
昨天晚上虽然不算太好,但第二天醒来的他依旧精神不错。精神不错的他顺便把睡在自己身旁的季迟也给推醒了。
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季迟睡得特别安稳,从睡过去之后姿势就没有变过,始终安安静静地平躺在床上。
他被陈浮推醒的时候还有一点儿的茫然,晕乎乎地在床上坐了好一会之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现在……几点了?”
“上午七点。”陈浮说,“起来刷牙洗脸了。”
“哦……”季迟乖乖地从床上站了起来,跟随着陈浮一起走向洗手间,在洗手间之前,他对陈浮说,“牙刷,水杯。”想了想又说,“牙膏,毛巾。”
陈浮将所有东西一一拿好,然后将新的毛巾用冷水浸湿,一把甩在季迟脸上。
好大“啪”的一声响!
还没睡醒毫无防备的季迟简直要被浸了水的凶器给弄到窒息!
他将甩到脸上的毛巾拿下来,扭掉里头一大半的水,然后默默地擦了两把脸,清醒了。
“醒了?”陈浮问。
季迟点点头。
陈浮指指水龙头。
季迟乖乖地刷牙簌口。
五分钟后,他解决完所有的问题走出洗手间,问陈浮:“上午我们吃点什么?”
陈浮没有回答。
他拧着季迟的衣领,轻轻松松把人提到办公室门口,打开,丢出,关上,只剩下一句话赶着在门锁上之前蹿了出来,飘在了半空中:
“行了,可以把你的老板带走了。”
确实早早就过来守在门口的尼克:“……”
刚刚洗完脸就被丢出来的季迟:“……”
“老板……”尼克向季迟请示。
“……”季迟耸耸肩膀,无所谓说,“算了,我反正习惯了,回头再找别的法子吧。现在我们去处理一下奎特家族的事情,昨天晚上睡得不错,这两天又有精神做事了。”